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宇宙无敌帅气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堕落记by江亭 文案: 被贬谪人间的天庭二太子胡不成是个一无是处的废材。母亲送他到中医馆当学徒,他对师父贺亭林一见钟情,又通过医馆结交了不少朋友,从此开始了在人间逍遥自在、鸡飞蛋打的生活…… 一个惨绿少年、一个温柔医生、一个女鬼、一群青蛙......他们在这片神奇事情时有发生的土地上,会演绎出什么样的故事呢? “人活着,皮肤和身体就会发热,所以摸上去是温暖的。如果我能一直为你活着,不成,我就能一直为你成为温暖的人。” 搞笑 情投意合 甜宠 架空 HE 1V1 第一章 拜师学医 有位年轻有为的医生在琴台石街的荒宅开起了中医馆。 他为人正言厉色、宠辱不惊,如果病人不遵照医嘱吃药则立即诘问,如果有顽皮吵闹的孩子就用鬼故事教训,他说起这些故事来细节生动、情景丰富,就像他亲眼所见,连大人听了也噤若寒蝉。他的医馆朴素整洁,一概西式的检查仪器都不用,只凭望、闻、问、切往往就能一针见血捉住症结。因为他的医术过人,医馆声名鹊起,患者几乎把门庭踏破。 后来又有人和他说起这间荒宅的旧事——从前这里住的是一名单身女性,被薄情的未婚夫骗光了财产,她含恨自缢而亡,于是传言附近鬼魂不散。医生并不当作一回事,医馆经营了大半年安然无恙,以此断定他身正不怕鬼影。 医生姓贺,名亭林,自称是南方人,真实来历无人知晓。 胡家的母亲也在亭林医馆看病拿药,因为敬仰贺医生的医术德行,她想把自己的儿子送去拜师学医。胡家有个一事无成的儿子,大名胡勉,没念什么书也考不上学校,赋闲在家,整天游手好闲、串街走巷,尤其喜欢往麻将馆里头钻,偏偏赢少输多,牌技极臭,人送外号“胡不成”。所谓“不成”既指他牌运奇差,也暗讽他在人生事业上毫无建造,简直前途昏暗。 周日,胡家母亲准备了厚礼,领着胡不成登门拜访。 “这是我儿子小勉,今年十九岁。这孩子心地很好,请您看看,如果您不嫌弃,让他在这里给您打打杂也好,就当学点本事吧。” 胡妈妈将珍藏多年的酿酒和白玉花瓶拿了出来。她是个老实人,不擅长送礼求情,为了儿子的前程才放下自尊心。坐在她身边的胡不成却掀起眼皮偷看贺医生,医生肤白貌美、高岸深谷,一看让人脸红,二看叫人倾心,再看就忘怀了。他没来得及收回眼神,突然和贺亭林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也不觉得失礼,竟然厚着脸皮拍起马屁来:“哎呀,能够瞻仰到贺医生的风采真是荣幸,早就听说您玉树临风、英俊潇洒,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胡妈妈尴尬地训斥:“说什么话呢!一点正经都没有,快给医生打招呼!” 胡不成缩起脖子讪笑:“嘿嘿,医生好。” 贺亭林倒是没生气,八风不动坐在酸枝椅上:“站起来让我看看。” 胡不成老实照做。贺亭林打量上下,点头:“不错。” 胡妈妈说:“他很机灵,也很勤快,在家帮我做家务是个好助手。” 她一边说一边用胳膊肘捅儿子,示意他是时候表达自己求学的决心。这番说辞是在家里就已经准备过了的,胡不成这时却灵机一动,认为应当加强些效果来显示自己的真诚,于是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朝着硬邦邦的地板磕了个头,朗声道—— “请您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努力证明自己的!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这一跪把胡妈妈也吓了一跳。 贺亭林扶他起来:“不用跪。” 男人的声音挠得胡不成心痒痒,他心口吊着的十五个桶开始上下晃动。 “以前学过医没有?” “没有。” “懂不懂药理?” “不懂。” “想学吗?” “想。” “那你从明天开始到医馆里来吧,一个星期六天,星期日不开门,可以放假。工作日必须早上七点钟到,晚上九点钟结束。迟到、早退、请假都要提前说好,先试三个月过后再说。” 胡不成惊喜,这样就答应啦? 贺亭林将助手叫了过来:“这是我的助手梅谷,她负责药材仪器的管理和其他日常事务,由她先带着你熟悉环境,如果有什么不懂先问她。” 梅谷戴着医用口罩,只露出一双秀气的眼睛,尽管如此,也能看出是个美人。 她一边笑一边殷勤地说:“男孩子好呀,力气活也有人干了。贺医生你再不请人,我真会忙糊涂的。”原来医馆一直只有贺亭林一位医生,除了问诊开方外,其余事无大小全是梅谷在收拾,医馆正缺人手。 “礼物就不要啦,阿姨你太客气了,贺医生不收礼物的。你拿回去吧,上次开的药吃完了吗?咳嗽虽然是小事,但长期咳还是要重视呀,我给您再带点冰片吧……” 有梅谷招待人,贺亭林就不需要再亲自交际。他认了胡不成是徒弟,既不需要拜师磕头,也不用倒水奉茶,一切礼节都省去了反而让人觉得不真实。 胡不成见他往居室里走,想了想还是追了上去:“贺医生!不,师父!” 贺亭林闻声止步,他停在走廊的阴影处。 胡不成磕磕绊绊地说:“我还没和您说谢谢……我……” 他犹豫着是不是有必要和贺亭林说清楚,自己其实别无长处,而且在外的名声也不太好。 “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我妈妈也不好意思直说,她其实是为了我好……” “不成,”贺亭林打断他:“你不用多想,回去早点休息,明天按时来上班。” 胡不成闹了个大脸红:“你……你知道……” “牌馆的人来看病,有时会喜欢聊闲话。” 胡不成很丧气:“我其实对学医没兴趣,是我妈一定让我来我才来的。我不骗你,我的成绩真的不好,没有一门是能及格的,老师说我是智商有问题,脑子白长了,完全没有学习的天分。你看你这么有名声,要是收了我这个徒弟砸了你的招牌……” 说到这里他就说不下去了。 贺亭林沉默片刻,问:“你母亲身体不好,所以你才答应学医的吧?” 胡不成像个被拆穿了的孩子又羞又窘。 贺亭林还是那句话:“明天早上七点,记得不要迟到。” ** 从亭林医馆出来,胡不成又溜去牌馆摸了一圈,只是咂摸不出什么乐趣来,脑袋里都想着贺亭林那张俊脸,最后输得口袋里只剩下几张零钱了,在牌友的嬉笑声中爬下去,灰溜溜地沿着河堤散步。河堤上飘来烧烤和啤酒的香气,他的肚子咕咕地叫,摸遍全身凑了十块钱出来,买了一罐啤酒一串鸡翅,大快朵颐。 鸡翅烤得外焦里嫩、皮脆肉滑,胡不成吃得满嘴流油,他荒腔走板哼了一段小调躺倒在河堤边的草地上,满足地打了个响亮的嗝,又把刚才输牌的怨气丢到九霄云外了。 一只绿背老蛙从不远处的沟口蹦来,腿没蹬直,头先朝地,跌在胡不成跟前直接磕了个头。 胡不成一惊,连忙挪开身体查看它:“哎呀,没有伤到吧?” 老蛙撅着屁股趴下,前肢伏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二太子晚上好。” 胡不成嘿嘿一笑:“田大爷,这么晚还没睡呀,出来吃宵夜?” 田禄摇头:“不吃宵夜,容易胖。出来散散步,晚上这里人多,乱扔垃圾,把沟口堵住啦,每天都要清理,要不然早上孩子们都出不来。” 胡不成果然看到遍地纸巾、易拉罐和塑料碗。他爬起来,叮嘱一句“你等着”,然后跑上岸在垃圾堆旁翻出一张纸皮板,又借小摊贩的马克笔挥手写上“请勿乱扔垃圾,否则罚款”的字样,插在沟口边。纸皮太薄立不住他就用手姑且刨了个小坑,稳稳当当把牌子竖好。 “先凑合用呗,估计还要扔,明天我弄点铁丝网来把这顶上稍微盖一下,就不会堵着了。” 田禄很感激:“挺好挺好,谢谢您啦。” 胡不成又躺下磨牙打嗝。 田禄见他傻笑,问:“有什么喜事?” 胡不成捧脸:“我今天见到了一个男人。” “男人遍地都是啊。” “不,他是我梦里的男人,身穿白衣、风流倜傥,从亭台楼阁中踏花而来。” “哎呦,这是何方神圣啊?” “既不是神也不是圣,应该……是个普通人吧。” “普通人能入二太子的眼,也一定是极品。” “嘿嘿,我明天开始去他那儿上班,朝夕相处,来日方长,不急不急。” 田禄听到他有工作了,大喜:“这是好事情呀,该恭喜您!” 胡不成眯着眼睛,晚风吹得他很舒服。他一边养神一边听到田禄唠叨:“哎呀,我们家有个孩子最近得道修成人形了,可不得了哦,田家多少年没见过一个修成人形的。还要托二太子的福气,我就说最近运道好,水逆的少了,星象也平和,现在一下子就出了两件好事……” “大爷,水逆是骗人的。” 田禄只当没听见:“您别嫌我唠叨,我们这些建国时代的妖怪就是这个样子,勤恳吃苦、敬仰天命,不断地祈祷祈祷再祈祷,不断地努力努力再努力,最终才能换来一方遮风避雨的土壤呀。” 居住在氓川的妖怪有许多种,大概能分成两类——修成人形的和没有修成人形的。妖怪们都以修炼成人作为最高级的人生目标,一旦成功就意味着有机会融入人类的生活,走在跨越种族之先进道路上。但修炼成人形的妖怪毕竟在少数,能够长久保持人形又极其艰难,不仅需要扎实深厚的功力,还要有天然的灵气,所以不是每一只妖怪都能有机会做人。不少妖怪终其一生都在奔赴目标的路上,随着生命的戛然而止抱憾离世。 为了能够成人,妖怪们需要学习正确的修炼方法。他们会向修炼成人的妖怪学习,如果运气特别好,还可能向另外一类氓川的居民请教,那就是神仙。神仙是天然能够维持人类模样的,他们偶尔也会指点有天赋的妖怪学习,引导妖怪正确做人,行善避恶。 既然有妖怪得道,当然也有神仙贬谪。半年前,有传言天庭二太子被贬谪,引发三界轰动。这位二太子,原本是有机会和他的兄弟们一起竞争天帝宝座的,但是他胸无大志,又不通世故,一时贪玩不小心打碎了玉神最重要的花瓶,得罪了权势滔天的玉神,于是被打落到人间。 本来谪仙也不至于变成毫无灵力的人类,偏偏这位二太子出身不好。原来,他不是神仙和神仙结合生下的孩子,他的母亲是人类,所以他作为神仙的天资非常低,仙气不足,智弱有余,在天庭不受重视喜爱。作为父亲的天帝很少在意他,对他的态度总是很冷漠。于是几位幸灾乐祸的同胞兄弟趁此机会毁掉了他的仙骨,把他从天上扔下来,让他自生自灭。 想起这段往事,当事人胡不成叹了一口气。这位不幸的二太子自然就是他。 田禄没想到触及了他的伤心事,连忙弥补:“哎呀,你看我都说了些什么。得道成人这种事情虽然有努力的成分,但也要依靠运势,不过是走运而已,走运而已。都这么晚了,不是明天还要上班吗?既然有了工作就要认真对待,不可以怠慢啊,赶紧回家休息吧。” 胡不成更愁了。他睡不着,时差还没有倒过来。 天上地下时间有差,他下凡半年基本没怎么睡觉。这副身体已经很疲劳了,就是精神上没有丝毫困意。上下眼皮像同性磁铁,怎么样都贴不上。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翻到天亮了才迷迷糊糊爬起来,带着巨大的黑眼圈去医馆报道。 梅谷见状担忧:“生病了吗?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昨天晚上和朋友玩得尽兴,把上班的事忘啦。” “年轻果然是好呀,还能有精力通宵地玩,我现在到点就睡啦,你别让贺医生知道,第一天上班就这样不行的。” 胡不成往里头探探,压低声音:“他不在吧?” “已经起床啦,他每天十一点睡,五点钟就起床。” “你怎么知道?你也住在这儿?” “外面租房子贵,贺医生暂且收留我,等我有了积蓄再搬出去,我帮他打扫做饭抵消房租。” “你喜欢他吗?” “他是正人君子,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胡不成抱着肉包子啃,还要说什么,这时背后传来低沉的男声:“不成。” 胡不成心口一震,贺亭林每次这么叫他他就寒毛直立,像给他心窝里安了一口铜钟,撞一下就来回地响,拔地的回音罩在他的胸腔里,震得毛孔全开、心跳加速、牙龈酸麻、神清气爽。 胡不成期期艾艾地捧着包子:“哎,师父。”嘴角还沾了点油沫。 贺亭林微微皱眉:“记得洗手,等会到诊室里来一趟。” 贺亭林的诊室清雅干净,一股子茶香味。墙上不挂悬壶济世、妙手回春之类的锦旗牌匾,只有一副张仲景老爷子的挂像。张仲景发际线极高,秃噜着半个脑门儿,抬头纹又深又重,表情也很严肃。胡不成再看看贺亭林,有点后怕,如果当名医的代价是掉头发掉成这个样子,那老天保佑贺亭林还是不要当名医的好。 “坐,”贺亭林说:“以后不能再忘了上班。” 胡不成羞愧,又想抱怨他偷听,还是没胆子顶嘴。 贺亭林开始作开学训话:“我会每天考你功课,你要把该记的东西记住,不要忘了。如果不懂可以问梅谷也可以来问我,这是第一。第二,我在和病人说话的时候不要打断,有事就留字条在桌面上。第三,你要时刻记住,这里是医馆,不要大声吵闹喧哗,不允许你碰的东西不能随便乱碰,不要和病人调侃玩笑,不能粗言乱语。这是我的规矩,你记好,如果有违反,罚做一个星期家务,帮梅谷打扫医馆。” 胡不成愁得皱鼻子:“其他的都还好,只有功课可不可以……缓缓地来?” 贺亭林思考再三勉强答应:“你不要妄自菲薄,即使当不了医生,能够自食其力就是好事。” 胡不成苦笑,他也知道自己的天分不在这上面。 要说天分这个东西其实是很玄妙的,胡不成到现在也没弄清楚自己的天分到底在什么地方。如果一个人知识学习能力不强,或许在实践方面能有所成就,比如匠人、技术工、运动员之类,但胡不成也不擅长动手,他的肢体语言天生带着笨拙,运动神经只能说普通,担石搬砖力气不够,干细致活手不够巧,只有打扫家务这样的事情还能胜任。 曾经,天庭专管占卜的神仙就当着天帝的面直接说,这孩子没有当神仙的天分,早点扔下去和她妈过日子比较好。胡不成当时很尴尬,小小的年纪较真起来被这个神预言困扰了一段时间。没想到最后还是被这个唠唠叨叨的糟老头言中了,没逃过被扔下来的命运。被贬谪之前胡不成一直纠结着,所谓当神仙的天分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当神仙还要有天分?所以我的天分到底在什么地方?不会被我自己吃了吧? 一想到卜神那张比烂泥还臭的脸,胡不成又找回了心慌慌的感觉。 他小心翼翼地问贺亭林:“师父,你觉得我有做这份工作的天赋吗?” 贺亭林犹豫一会儿,说:“万事三分天注定,但总还有七分人力在,你不要担心。” ** 这个回答很委婉。胡不成没咀嚼出什么味道来,他老实地去跟梅谷学习怎么管理仓库。仓库有规有矩,病例和药方放在右边的架子上,按照姓名顺序归纳;药材和医疗仪器放在左边的架子上,每次使用仪器或者取药材都要填写使用表格,其他单据又专门有柜子放置。 梅谷指了指架子后方的小门:“后面是放贺医生的私人物品的,绝对不可以进去。” 胡不成瞥了一样那沉沉的深红色木门,点头。 很快有人注意到胡不成在医馆里当学徒。 他接待病患的时候,有相识的同龄人认出他,立刻讥笑道:“真是羡慕你呀,学徒还有工资拿,哪像我们这些上大学的还要交学费呢。贺医生肯定不知道你是个傻瓜吧?” 胡不成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梅谷站在后面听不下去了,怒气冲冲地走上来大骂:“说什么呢!小小年纪一点口德都没有,是你爸妈教你的吗?这里不欢迎你!立刻滚出去!” 别看她平时笑嘻嘻活泼开朗的样子,发起脾气来可把人吓坏了。男孩愣在原地,一时半会儿接不上话,像卡带的播放机尴尬地站着。 胡不成朝他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傻瓜,骂你呢!” 男孩鼓气跺脚,气急之下说:“我知道骂我!” 周围的人哄堂大笑,他只能灰溜溜地从人群中逃出去。 胡不成追到门口,幸灾乐祸地目送人离开。这时一束用野草缠好的雏菊出现在他的脚下。他拿起来拆下绑在上面的字条,念道:“谨祝胡勉君百尺竿头,鹏程万里。氓川田氏” 梅谷挤眉弄眼地说:“是好朋友呀?你还挺有人缘的嘛。咦,这个花怎么闻起来有股臭味?” 胡不成找到门外去,只听到下水道井盖下隐约有两声蛙叫。田家的徒子徒孙们背着花在街上乱窜太引人主意了,只能走下水道,所以花也是下水道味。 “大概是花泥没洗干净吧。”他毫不在意地说。 金灿灿的雏菊漂亮而娇俏,看了就让人心情开朗。他向梅谷要来一个花瓶,开开心心把花插上放在医馆的门厅里了。 第二章 有鬼 星期天是医馆的例行休息日。胡不成本来答应了梅谷帮她大扫除,但是他睡到将近中午才起床,如果不是胡妈妈担心他饿肚子把他叫醒,他可能会一直睡到晚上都毫无知觉。 精神上的时差感终于到了睡觉的时候。他已经连续好几天迟到,接待病人的时候也控制不住犯困,贺亭林问起来只能借口晚上玩得太晚,似乎又坐实了玩物丧志、屡教不改的劣性。 等他赶到医馆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从餐厅里飘出红烧肉的香味,让人食欲大开。梅谷脱下围裙,正好见到胡不成进门,气得鼓起腮帮子:“你不准吃,让你来帮忙,踩着饭点进来。好啊,活不愿意干还有脸来吃饭!” 胡不成诚恳地鞠躬道歉:“对不起小梅姐,我真的是睡晚了。只调了星期一到星期六的闹钟,今天没听到闹钟响,我就继续睡过去了。我不吃饭,没关系,你们先吃吧。” “撒谎,狼来了喊了七八遍你以为还有人相信你吗?” “算了吧,”坐在餐桌上的贺亭林开口:“不吃饭下午没精神干活。” 梅谷抱怨:“迟到本来就是他的错嘛。” 胡不成很愧疚:“师父,没关系,我不吃了。小梅姐说得对,迟到的确是我的错。” 但是红烧肉闻起来太香了,他的肚子忍不住咕咕地叫。梅谷一个转身就噗嗤笑出来,把装好饭的碗呛地放在桌子上:“吃吧吃吧,你师父不舍得你,我哪里有胆子让你饿。” 胡不成看看她,又看看贺亭林。贺亭林吃饭的时候从来不发出声音,一手拿筷子,一手端着碗,细嚼慢咽地吃,仪态端正,目不斜视,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胡不成心想,他虽然个性严正,但对自己人总是很好,真是个让人有安全感的上司和前辈。 趁着打扫书房的时候,胡不成好奇地偷偷问贺亭林—— “师父,你以前是不是家里很有钱?” “为什么这么问?” “看上去像。”古人说得好,礼教高必然门第高。 “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学医?” “因缘际会。” 胡不成把他当成一个闷葫芦,什么话都往里面倒:“我跟你说,我妈以前是不相信中医的。她三表哥的二婶家儿媳妇的小女儿就是看中医看出问题了,小孩子三岁的时候发高烧,当妈的一定要看中医,喝了三天药病情不减反而更厉害了,最少染上急性肺炎也没来得及救回来。所以听了这件事,我妈看病都直接上公立大医院拿西药吃。 我那天听到她在打电话,她们练太极的小姐妹一起在夸你:‘贺医生好潇洒,多看两眼就病好啦,省了拿药的钱呢’,啧啧,女人老是说男人不靠谱啦单纯啦,她们还不是也一样嘛,要是真花痴还好呢,都是假风流。” 贺亭林端正地坐在他旁边,手里翻着一本针灸图,并不搭话。 “我的意思是师父你影响力很大啦。你跟我妈说要多运动她最近就喜欢上练太极了,明显精神好很多。她们小姐妹们有个太极小组,每天早上到烈士陵园的广场上做早操,还像模像样买了一套衣服,头发扎成道士的样子。那天我发现小梅姐也有一套太极服,真的有用吗?” “但凡运动对于强身健体总有一定效果。” “师父,你和小梅姐是怎么认识的?” “她来应聘,我看合适就留用了。” 胡不成心想,梅谷多能干多有本事,这说明贺亭林还是有识人能力的,既然如此,他怎么就看上了自己呢?他还想再多问几句,这次轮到贺亭林先开口—— “昨天让你看的脏腑概论,能记下来了吗?” “嗯……看了一点……” “好,那我问你,《类经图翼》上说心的位置具体在什么地方?” 胡不成支支吾吾:“心……心在……” 贺亭林抬起眼看他。胡不成本来就紧张,被他看得更慌了,脑子里成了一片混沌。只见贺亭林微微一笑,抬起手按在他的胸口,那只手的手心是凉的,像清晨的冷露点在心口,刚接触又化开了,胡不成生生打了个颤,汗珠直流,话都卡在喉咙里。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肺……肺管之下……” 手又往下移,“这里呢?” “是……隔膜……隔膜之上……” 另外一只手绕到背后,顺着脊椎摸到一处停下:“嗯?” “附着……脊之……脊之第五椎……” 两只手立刻撤了,做师父的满意地点头:“不错。” 胡不成心跳急躁,刚刚被摸过的地方全都血脉沸腾。只见贺亭林已经变脸似的收回了笑容,又是一副正经的老师模样。一物降一物,从来口齿伶俐的胡不成也有结巴的一天。 “下一个,宣明五气讲‘心主神志’,有什么理论依据?” 这是综合论述题,一道起码二十分。胡不成竟然是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不急,慢慢想。晚饭之前能答上来就好。”说完,又去翻书了。 胡不成手上没有现成能翻的书,又没来得及做小抄,只能去找梅谷接头。梅谷在院子里晒药材,走廊上铺了一地的苇席,苍术、玉竹、当归、附子撒得密密麻麻。梅谷手里拿着一只簸箕,细细筛着里头的灰。胡不成去冰箱里拿出两支汽水,递给她一支:“喏,书房弄好了。” “我不喝,你喝吧。一会儿帮我把东西收了就没什么事了。”梅谷说。 胡不成见她暴晒在太阳底下,额头竟然也没有汗,问:“你不热吗?” 梅谷摇头:“还好,我不怕热。” 胡不成又说:“师父问我,心主神志是什么理论依据,我该怎么答啊?” “书上不是讲明白了吗?你又没记功课?” “那么大段大段的谁记得下来?” “那我也不能告诉你,你自己想,要不然下次还不记得。” 胡不成愁眉苦脸:“你给我几个关键词提醒也好啊。” 梅谷反问他:“你觉得心为什么能主掌神志呢?” 胡不成怔忪。梅谷停下手里的活,进一步问:“换一个问法,心脏是人类最重要的东西,没有心脏的感觉,你觉得是什么样子的?” ** 这个答案到了晚饭的时候胡不成还是没有想出来。他摸摸自己被贺亭林捂热的胸腔,心脏的跳动沉稳有序。如果不是贺亭林的这个问题,他也不会刻意体会自己的心跳,谁的心脏正常跳动的时候都是没有特别感觉的。 胡不成不习惯用脑袋处理复杂问题,于是索性把问题干脆丢在另一边,祈祷贺亭林干脆把这个问题忘掉,等打扫结束他就偷偷溜回家翻书做小抄,明天再答也不迟。 果然贺亭林像是把这个问题忘了,吃了饭也没再发问先回书房。胡不成趁机溜出餐厅,从后院走廊出去,悄不声把门关上。刚要拉门门角撞到了个东西咔哒一声,胡不成及时收了手,探头往里瞥了一眼,是角落里一只木龛。它不起眼地藏在三角形的阴影里。因为被门角推了一下,有香灰洒了出来,袅袅的香味闻上去还很新鲜,是还没有烧完的香。 胡不成生来就是神仙,在天庭好歹也住了十来年,连人间都已经开始有了供奉他的小土庙,虽然香火不多,但是做神仙对香火的敏感度是从小熏陶到大的。品质好的香一般用檀木或者松木制成,闻起来清雅干洌、曼妙迷离,连神仙也如痴如醉。普通的细香大多用榆木皮或农作物做成,味道明显发涩不纯正。这笼木龛里用的是上等的松香,胡不成一闻立刻高兴起来。 他脑海里出现贺亭林威严的面容,倒是觉得这个人很合适沾染香灰,如果哪天不做医生了,出现在庙宇里也不会让人奇怪。只是这样的人心里会住着哪位神仙呢? 不怪胡不成好奇。神仙之间最经常讨论的就是哪家的香火供奉最多啦、谁家的庙宇又大又气派啦、谁家又新盖了庙宇啦,香火多的神仙会更加自信,关于香火的花边新闻永远能够引起神仙的注意力。胡不成的好奇可以说是神仙天生而来的竞争意识。他见后院没有人,就挪近了两步俯身偷看。这一看可不得了,吓得他差点踉跄跌在地上。 那根本不是什么神龛,里头也没有神仙,而是个祭奠悼亡的牌位! 牌位不大,小字写着“故孟氏孙芳之位”。木牌下压着一只盒子,前有一鼎香炉,两边各插一只招魂幡。胡不成按着胸口喘上来两口气。这牌位写得奇奇怪怪,既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写牌位的是谁。按理说,悼亡立牌,应当是亡者的亲人,如果写有“祖考”、“先妣”,那就是儿女为父母立的,如果是写“先室”,那就是丈夫给妻子立的,以此类推。这里只有一个“故”字,即立牌位的人跟死者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为什么要为人立牌呢?还要烧这么好的香?这个孟孙芳又是谁? 胡不成在心里盘算,立牌位的人应该是贺亭林了。这是他的地方,住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家里有个死人的牌位,那也太荒唐了。而这个孟孙芳,名字看上去是个女人,很有可能是之前在这座宅子里因为未婚夫自杀的那个女人。贺亭林为她立牌位,还请了招魂幡,是想要镇住亡者的鬼魂,不让她闹事为恶吗?他不是不怕鬼吗? 他想得专注,并没有注意到身后这时已经站了个人。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吓得大叫一声:“啊啊啊啊——” 那个人也跟着尖叫:“啊啊啊啊——” 两个人抱成一团,哆哆嗦嗦,慌张警惕地四周查看,终于目光对上了,胡不成又叫:“啊啊啊啊——”他用屁股往后蹭了两步:“小梅姐……你什么时候……” 梅谷按着胸口喘气:“我看你偷偷摸摸蹲在这里,干什么呢?吓我一大跳。” “我我我……” “你什么你?吃了饭也不打声招呼就溜没影了,又折腾什么去了?” “没有没有,这里……我看见这里有个牌位……” 梅谷听到牌位,调侃道:“就是牌位嘛,你怕鬼呀?” 言下之意,我早就知道啦。 胡不成撇了一眼招魂幡,心有戚戚。他怕鬼,没人说神仙就不能怕鬼不是吗?人还怕蟑螂呢!即使知道这是比自己低等很多的生物,也没有能力和自己相抗衡,但只要见到,恐惧还是会油然而生。这种生理性的现象是不能抗拒的。何况,他现在不是神仙了,还不能怕怕鬼吗? “当然怕,你看招魂幡都立着呢,万一真的有鬼怎么办?” “嘁,胆子真小。你和她无冤无仇她又不会害你。” “这个孟孙芳是谁?” “就是之前在这里自杀的那个女人。” 果不其然。胡不成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那是师父为她立的?他也怕鬼?” 梅谷忍俊不禁:“不许这么说贺医生,他才不怕鬼呢。” 她刚刚说完,就见贺亭林从楼上走下来。姐弟俩都坐在地上,无辜地相互瞪眼。 贺亭林莫名其妙:“干什么?” 胡不成做贼心虚:“没事没事。师父我先走了,晚安。”拍拍屁股站起来一溜烟跑没了。 关于荒宅里被杀害的女人孟孙芳,胡不成最早其实是听母亲说的。他记得那天从街上游玩回来,胡妈妈不像往常在家里,只留了张字条让他自己吃晚饭。等到九点多,胡妈妈才穿着一身黑衣服从外面回来,坐下就两眼发直地呆愣着,也不说话,表情十分心酸。 胡不成问起来,胡妈妈说,有一个住在琴台石街的女孩子自杀了。发现尸体的人是胡妈妈的小姐妹,也住在这条街上,因为惦记着这个女孩子一个人住,恐怕没时间照顾好自己,时常把家里做多了的菜送去。她今天去送菜,发现门是开着的,推门而入就见到女孩的尸体挂在窗帘的横栏上,吊得高高的,尸体都已经冷成冰块儿了。 这位小姐妹吓得不轻。等警察来到,封锁了现场,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一封痛斥未婚夫诈骗金钱和感情的遗书。被问话的小姐妹也说,这位未婚夫将女孩当成了银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女孩本来下定决心离开他,却被未婚夫几次上门骚扰,这都是邻里之间人尽皆知的事情。于是案子以自杀盖棺,那位涉事的诈骗犯也被逮捕了。 胡不成听母亲说完,由此想起他雁过留情的神仙父亲。他的神仙父亲是天帝,神仙中的神仙,高坐在神仙界的巅峰,在一次非常微妙的巧合下(实际上可能只是因色起意)和胡妈妈有了一夜情缘,至此没有管过这个为他生育孩子的女人,任她自生自灭。胡不成从天上被扔下来作为父亲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毫无情面。胡妈妈因为孟孙芳的故事想到自己珍贵的青春也被一个不是人的玩意儿白白耗尽,才会露出这么心酸的表情。 胡不成琢磨着,贺亭林是个医生,就算医生心怀悲悯,就算他真的可怜孟孙芳,也不至于在后院设立个牌位祭奠她吧?谁会仅仅因为同情在自己家里供一个陌生人的牌位呢?这位贺医生的胸襟恐怕不是普通的宽。况且贺亭林不像是慈悲泛滥的人,那么这个牌位到底是为什么而立的呢? **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就自己出现了。 过了几天,胡不成在便利店买早饭的时候,墙上的电视机正播出一则新闻—— “近日,氓川重大诈骗案件终审判决已出,被告人A先生于去年11月从受害人孟孙芳女士等五名女性处累积共骗取六百一十三万元,属于严重的经济诈骗行为,现判处A先生……” 胡不成抬头见到了受害者的相片,是个不施粉黛的漂亮女孩,笑起来的样子十分熟悉。 ——当然熟悉,长得和梅谷简直一模一样! 胡不成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照片上的女人五官与梅谷几无差别,只有发型不同。受害者的头发是焦黄色烫卷的,梅谷的头发是黑色拉直的,额头留着厚重的刘海,几乎能遮住眼睛。难道是梅谷和孟孙芳长得很像吗?会是这种奇怪的巧合吗? 胡不成揣着钱包拔腿就跑,一口气回到医馆里。梅谷正在镜子面前戴口罩呢,见到他煞白的脸色,不明所以。胡不成却想通了关窍。如果梅谷就是孟孙芳,那周围的邻居肯定很容易把她认出来,然而医馆但凡开门的时候,梅谷都是戴着医用口罩的,哪怕是第一天胡妈妈带着胡不成去拜师的时候,她也没把口罩脱下来。口罩和刘海把她大半张脸全部遮住了,当然就不会有人能认出她来,在医馆工作的女孩子长时间戴口罩不是很正常吗? 所以孟孙芳没有死?只是换了个名字变成了梅谷?可如果孟孙芳没有死,那警察收回的尸体是什么?贺亭林为什么要给她立牌位? 梅谷见他面色难看,走过来来探他的额头:“怎么啦?生病了吗?” 她的手是冰凉的,没有任何温度,让胡不成抖了抖肩膀,连连退后两步,用恐惧的眼神回看她。梅谷藏在口罩后面的脸露出深深的笑意。胡不成心有所感,举起手又把她的口罩摘下来。的确是电视里那张脸,是孟孙芳的脸。因为化妆品的修饰,她的脸颊仍然带着生动的粉色,但一搭到她的侧颈就会发现这个人没有脉搏。 即使胡不成还没有学到怎么听脉,但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大活人不可能没有脉搏。 梅谷叹气:“你别怕,虽然我是个鬼但不会害你的。我是个好鬼。” 胡不成反而不害怕了:“快把口罩带上吧,被人看到就不好了。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 “没关系,我很少出门,出去也会戴着口罩的。” “我师父知道你的事情吧?” “知道,是我请他把我留下来的。” “难怪人家说他不怕鬼,那他不是鬼吧?” “不是不是,他是活的。” 胡不成舒了口气。他走到后院的木龛边,取了三支香点着,跪在牌位前恭敬地拜了三下,然后把香插在香炉上。站在他身后的梅谷顿时被一股清冽的馥郁裹住,松香那样冷郁而干燥,将她魂魄里的血腥气涤荡了个干净,一直刻意压制的怨气也消弭了然。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见两面招魂幡无风自振,精神抖擞地飘扬,像是有所感应。 梅谷只见过一次招魂幡这么激动,那是贺亭林为她请招魂幡的时候。她记得自己刚刚魂魄出窍,还是一片涣散的混沌,既不能聚集意识,也不能控制行动,只能在空中漫无边际地飘。鬼害怕日光,她白天就本能地躲在厨房的壁橱里,晚上才出来晃荡。 有一天她毫无防备撞在了一个男人身上——本来人类是感受不到自己撞鬼的,大部分人嘴里说的“撞鬼”只是强行把自己的霉运扣到了鬼的头上——但这次是男人自己撞上来的,这一撞,把梅谷撞“醒了”。猛烈的眩晕突如其来,接着一股强大的拽力把她生生从空中拽到了地面,她勉强看清楚面前的人,是个光风霁月的男人,眉目中藏着桑田变幻。 梅谷吓了一跳——大部分刚做鬼的鬼,在撞了人之后其实是鬼比较害怕的——这时候,男人向她行礼,说:“打扰了,鄙人姓贺,是个医生,刚刚买下这里。你不要怕,我没有恶意。” ——哪有人安慰鬼不要害怕的呀,我才是鬼啊!我才是吓人的那个啊! 梅谷很警惕,这人显然是有备而来。自称姓贺的医生给她立了个牌位,请了两面招魂幡,他净手上香,那幡振振翻动,激动得像狗尾巴左摇右晃,摇得越欢快,梅谷就越觉得开心。 她莫名其妙地傻乐着问,“贺医生,这是什么?” 贺亭林说:“这是为你聚魂的。牌位在这里,你的魂魄即使走远,也依旧能找得了回路。幡在这里,你的魂魄就暂且不会散。但你要记住,你的魂魄里有怨气,要学会克制。” 梅谷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就最好,她也想得开,既然都做了鬼了,欺骗她的人也伏法了,她不应该把怨气撒在无辜的人身上。做鬼,最重要还是开心。 胡不成的香烧到了一半,梅谷身上的傻乐劲儿才逐渐缓解。她有点惶恐,这感觉和嗑药有那么微妙的相似感。她决定还是问问贺亭林这是什么奇怪的应激性反应,不会有副作用吧? 贺亭林摇头:“没事,你本来是孤儿,死后也没有人凭吊,所以魂魄一直很孤单,有人祭拜你的魂魄会感觉到安慰快乐。这是正常的事情。” 梅谷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贺亭林看看一旁的胡不成,说:“不成,你来。” 两人关进诊室里。贺亭林说:“梅谷的事并不是要有意瞒着你,是怕你知道了受惊吓。” 胡不成一本正经:“我觉得她是个好鬼,没关系的。” 贺亭林微笑以示满意。这时候胡不成突然说:“师父,你别动。” 他照着贺亭林的手法按住男人的胸口,把耳朵侧过去听贺亭林的胸腔。即使梅谷跟他说贺亭林是活着的,但是当人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很难产生不真实的感觉。手心里梅谷冰凉皮肤的触感还在,他突然想靠近贺亭林,感受一下活人温热的气息。 胸腔里传来稳定的跳动声,那是心脏。胡不成适时想起了那个心主神志的问题,虽然不知道这颗心脏怎么主掌贺亭林的神志,但是他的神志的的确确被掌控了。因为这颗心脏在,他才能体会到安宁,他的精神也有所安慰。是啊,知道这个人是活着的,真好。 他没看到贺亭林用压抑的目光凝视他。 半晌,贺医生才轻咳了一声:“不成,你在干什么?” 胡不成很尴尬:“我想看看你是不是活的。” 贺亭林挑眉:“现在确定了?” 胡不成也觉得丢脸。 第三章 蛙(上) 在天庭生活多年的胡不成别的不行,一副铁壁铜墙般的脸皮算得上优点。 因为出身不好,他经常被同龄神仙嘲讽。小时候他会上前揪着对方的领口揍一顿,也不管双方力量是否悬殊,总而言之全靠‘树活一张皮,神活一口气’的生存之道立身。但打架的下场往往是被对方倒打一耙,告状告到他的天帝父亲那里。天帝就训斥他,你已经够给我丢人的了,就不能低调点吗!还以为自己很聪明是吧!胡不成涨红着脸回去面壁思过。听说他被罚了,同伴又讥笑他是傻瓜,他再次忍不住轮拳头,最后就变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后来胡不成不装聪明了,他偷偷给同伴的饭菜里下巴豆,对方拉得肛坠。他躲在外面笑,转头听见那孩子的母亲守在床边嚎啕大哭。他想起自己的母亲也会这么担忧自己,突然觉得巴豆行动很无聊。有神仙质问巴豆是不是他下的?他装模作样地说,我也是有母亲的,如果别人欺辱我,我母亲也会担心我。我自己受欺辱不要紧,让母亲忧虑就是我的过错。难道我会忍心让别人的母亲这样伤心吗?你是在怀疑我对母亲的感情?对方噎得说不出话来。 自此胡不成的脸皮越磨越厚,基本上只要对方不在他眼皮子底下谩骂,他都当作没听到,反而时常嬉皮笑脸、口无遮拦地说不着调的话,神仙们见惯了就不再搭理他了。 多年以后对着贺亭林,胡不成找回了久违的羞耻心。说到底脸皮厚是对着不在意的人才能武装起来,如果面前站着重视的人,万里长城也自动溃塌了。 做徒弟的红着脸想挽回点面子:“师父,关于这几天迟到的事情,其实是这样的,我前段时间一直睡不着觉,所以精神总是很差,这几天又开始特别能睡了。我晚上已经不去打牌了,真的,可能……可能以前的作息太不规律了,调整过来需要一段时间……但是我会尽快恢复的,你……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贺亭林一怔,随即摸摸他的发顶:“我知道,我没有生气。” 胡不成心里一暖。 他的确减少了去牌馆的时间,也不吃夜宵了。河堤沟口的铁丝网搭了起来,又重新竖了一块标牌,扔垃圾的减少了,田家子孙为了感激胡不成的善举,每周按时送花到医馆来。 胡不成很不好意思,他周末去向田大爷道谢。 田禄急急忙忙领着个年轻的绿背蛙到他面前:“二太子好,想让您看看这个孩子。他叫笑笑,就是上次我给你说的那个修炼成人的孩子,这是我们家第一个修炼成功的,现在已经能稳定地维持人形了。” 胡不成和小绿背蛙握了握蛙蹼:“你好呀笑笑,我叫胡不成。” 小绿背蛙摇身一变现出人形来,是个和胡不成年龄相仿的男孩子。他脑袋后扎着一束棕黄色的小鸡尾辫,身形颀长秀丽,五官活灵活现,乍看和普通人类没有区别。胡不成惊叹,本来以为能够修炼成人形的也应该年纪不小了,好歹是个中年人,没想到还是个少年。田家能有一个如此有能力的后辈,足够光宗耀祖好几辈子了。 就听田笑朗声说:“听爷爷说你从前也不是人类,是从天庭下来的,原来神仙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还以为能修成人已经是最大的福气了,能和神仙并肩站立才光荣呢。” 他嗓门儿奇大,也许是青蛙的声带天生特异,还没能改换过来,一开口周围两三米的地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还好附近没有什么人,不然这样神仙人类的嚷嚷,不知道还以为是个疯子。 田禄扯了扯他的裤腿:“你小声点,还以为自己是只蛙吗!” 胡不成笑起来:“恭喜恭喜,这下可以玩的就多了,哪天我带你打牌玩游戏机去。” “还没有去樵舍登记注册的,等拿了身份证,就可以去玩了。现在人多的地方都不敢去,这样站着看风景太高了,不适应,两条腿都发软,哈哈。” “习惯习惯就好啦,我以前都是飞着的。” “飞着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耗氧量低,到海拔低的地方来才明白活着太浪费空气了。” “现在还能飞吗?也带我飞一飞。” “现在飞不了啦,还等你以后带我蹦跶呢。” 田笑听到不能上天了有点失望,不过很快又打起精神来。他刚刚成人,对人类的一切都觉得新鲜有趣,又遇到胡不成这样爱玩会玩的人,两人立刻臭味相投,沆瀣一气。胡不成毛遂自荐决定带田笑先去樵舍登记身份,然后立刻吃一顿辣酒田螺来庆贺。 樵舍是妖道驻人间的办事处,为修炼成人形的妖怪登记注册人类合法身份。原本这里很热闹,大厅里挤满了修炼成人形的妖怪,号码牌的数量每天有限制。那时候刮起一阵造人之风,妖怪们为了修炼成人有许多走邪门歪道的,成人后作恶为害,导致不少人间惨剧。于是妖道出台了规定,提高了妖怪转变为合法人类的门槛,其中一条是修炼成人的妖怪需要人类的推荐信和保证申明书才颁发身份证。这就是田禄要把田笑带给胡不成的主要原因。 两人到樵舍的时候在场妖怪不多,取了号码牌后,胡不成找来登记表格填写。他满口答应田禄写推荐信和保证申明书,洋洋洒洒将田笑作了一番天花乱坠的夸奖,然后历数他的优异事迹,这封推荐信立刻获得了审批通过,田笑的身份证也顺利签发。 两个年轻人欢欢喜喜地在河堤上一边吃田螺一边喝啤酒。 “说起酒呢,我觉得还是怜吾洞的陈酿好喝,酿酒的泉水是取深山种有幽兰的泉眼处春天破冰的第一道水,封坛之后埋在洞口的杨花树下面,从秋天第一茬落花开始整整十年,取出来的酒才是味道最好的。六岁的时候天帝给我们几个兄弟埋了一坛,到十六岁取出来喝,又香又浓,啤酒算什么呀?我告诉你,好东西多着呢,你以后就知道了。” 胡不成一边晃着手上的易拉罐,另外一只手用牙签叼着田螺。其实他更喜欢啤酒,只是嘴里要有装模作样的话镇场。毕竟无论是做人的经验也好,做神仙的经验也好,在田笑面前他都更胜一筹,他有心树立作为前辈的威信,所以总说些罕见未闻的稀奇东西来炫耀。 果然田笑听得两眼生光:“怜吾洞是什么?是神仙住的地方吗?我以前没有喝过酒,爷爷说这个东西喝了要变成傻子的,会妨碍修炼,所以我一直不敢喝。” “怜吾洞是神仙修炼的地方,那里的杨花最出名,每到秋天落花的时候,引得不少神仙去观赏品酒,很漂亮的。可惜,没有机会带你去玩了。” “我连氓川都没有玩遍,以前总是埋头修炼没有时间去玩。” “那怎么行?做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玩,下个星期放假我带你先去网吧。你玩儿过电脑没有?我跟你讲,电脑可好玩了,玩儿电脑的人比电脑更好玩。” “电脑是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哦对了,你要是有事情找我,就到琴台石街的亭林医馆里来,我在那里工作,直接报名字,都认得我的。” 胡不成过足了当大哥的瘾,有点得意忘形。从前在天庭里他很少朋友,难得有机会让他交到同龄好友,他卯足了劲儿要把田笑收于囊中。周日他和田笑玩了一整天,把贺亭林让他看的书丢到了天边,星期一要考功课的时候他就傻眼了,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不仅新学的东西一问三不知,旧的也忘了个干净。 贺亭林表情凝重地盖上手里的书,摇头:“你是不是觉得太难了?” 胡不成瓮声瓮气地说:“不是……嗯……也不能这么说,是我没看书……对不起。” “为什么不看书?” “周日我交了个新的朋友,帮他庆祝……庆祝转型成功。” “什么新朋友?” “他年纪和我差不多大,以前是个……畜生,非常努力才能改头换面拥有做人的机会,我也很为他高兴,所以玩着玩着……就忘了看书。” 贺亭林叹气:“你交朋友是好事情,但是书不能忘了看。学习贵在坚持,书要每天读,一天不读就会退步,就会露马脚。既然你有这么刻苦上进的朋友,如果他能力比你好,又比你努力,你却懒散贪玩,你的朋友会愿意和你长久结交吗?” 说罢又补了一句:“你出去吧,好好反省反省。” 梅谷看胡不成丧气的样子以为贺亭林责骂了他,安慰道:“你别太往心里去呀,贺医生有时候确实很严厉,你看看他对那些不听话的病人都不留情面,从来没有好脸色的。” 胡不成要哭了:“他没有骂我,要是骂我一顿,我还不至于这么愧疚。他肯定对我失望了,我前两天才答应他好好调整状态,今天就这样。小梅姐,我要怎么办?我可以哭吗?” “那不叫失望,叫用心良苦。别人说你傻,你还真傻呀?要不是重视你,他何必失望呢?” 胡不成醍醐灌顶、捶胸顿足。他下决心恶补自己的功课,一定要重新得到贺亭林的认可。 于是从这天开始他就捧着脑袋一边背书一边在柜台前接待病人。 背到一半,贺亭林从诊室里出来,到柜台前取了放在柜子里现配好的药。 “你要什么东西跟我说,我拿进去给你就好了。怎么好意思麻烦你自己出来取呢?还要什么吗?茶要不要换新的?我去重新拿茶包。”胡不成讨好地说。 他刻意露出谄媚的笑容,脸上的肉都恨不得堆在一起把全部好意都放在贺亭林面前。贺亭林好笑地看着桌面上摊得乱七八糟的书,抬手敲他脑袋:“不要一心二用。” 胡不成点头:“好好好,我就想顺便温习温习。” 等贺亭林拿了药离开,他盖上书摸摸索索把穴位图拿出来看,越看头脑越昏,越看越糊涂。他顺着穴位图上的小人从头到脚打量,灵机一动,把梅谷从后面拉过来,悄悄地说:“你帮我做一个东西吧,我回头感谢你,等我把穴位图背熟了,给师父一个惊喜。要不然,我怕过不了几天我会被扫地出门的。” 梅谷皱眉,下意识觉得他没什么好主意:“你又撺掇些什么邪门歪道?” “不是邪门歪道,这次保证不是。” 他嘿嘿一笑,表情疯癫。梅谷照他的话给他扎了个布制小人,胡不成找来家里的旧衣服照着贺亭林的穿着裁剪拼凑贴在小人上,又找河堤上卖画的美术生画了张和贺亭林一模一样的脸在小人面上,就把这个小人当成是贺亭林,每天抱着这个小人在家里上下其手地记穴位。 “贺亭林”浑身被他摸了通透,身上大穴记得一个都不差,他又这里揉揉,那里按按,美滋滋地在心里计算,上次被贺亭林摸了一把,好歹也算是没吃亏。 胡妈妈从来没有见他这么用功,听他在房间里哼哼叨叨地念经,十分欣慰。她准备了夜宵走到房间门口敲门,说:“小勉,吃点东西再看书。还有,你那个姓田的朋友打电话来了,说是你约好了他出去玩电脑的,你要是没空我就先替你回他了。” 胡不成只能给田笑回电话:“对不起我正在用功,改天再带你去玩电脑吧。你放心,一定去,我说话你还不信吗?我胡不成从来不说假话!” 他豪气万丈地盖了电话,又钻被窝里和“贺亭林”卿卿我我,你侬我侬。无论如何,穴位能记下来了就是件好事情。 一个星期之后贺亭林再考他,虽然还不能对答如流,也算有来有往,不至于一问三不知。 发工资当天,贺亭林微笑着递给他一个额外的信封递:“这是奖励。” 胡不成捏着薄薄的信封口袋,反复将里面几张纸币数来数去。还是几张崭新的钱,摸起来又光滑又轻薄,红通通的颜色照得他脸上也满面彤光。他向来是只出不进,在牌馆里更是有“散财童子”的美名,所以当学徒第一个月就能拿到奖金更显得弥足珍贵。 他抽了两张留给自己,其余的都给了母亲。 下了班他就呼朋唤友地到牌馆摸了两圈,又打电话将田笑叫过来。 没想到田笑苦着一张脸出现在牌馆门口。 胡不成有大半个月没见到他,很惊讶:“你怎么了?有人欺负你吗?” 田笑摆手:“别提了,气得我差点变不出人形来。我想找个房子搬到居民区去住,爷爷不放心,觉得我刚刚变成人就往人堆里扎不安全。可是我既然都变成人了,不住在人类的地方怎么还叫人呢?反正沟口我是不想去住了,刚刚还在吵架呢。” “你哪里来的钱租房子?” “樵舍每个月会补贴修炼成功的妖怪一点钱,然后我再去找个工作,不就行了?嗨,本来想请你吃饭的,我刚刚在网吧玩电脑,和人打赌输了两百块钱。现在身上暂时没有了,等我明天找我那几个朋友借点,这顿饭你一定要跟我吃!” “怎么不早说呢?我今天发了工资,走走走,我带你去吃东西。” 胡不成揽着他的肩膀。田笑虽然脸色疲倦、胡子拉扎,倒是掩盖不住眼睛里的意气风发,想必这半个月在人间混得很开心。他一顿饭现在可以吃三碗,必定喝半扎啤酒,胃口非常大,胡不成见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很不忍心,琢磨着该不会是田禄不给他饭吃吧? “你这几天没有好好吃饭吗?” “也不是,玩电脑忘了。” “这样不行,饭还是要正常吃。” “嘿,做人就是这点不好,要吃饭。如果做人不用吃饭,那肯定省掉不少麻烦事情。你看从前当蛙的时候,吃点虫子果腹不是什么难事。可惜只有我一只蛙变成了人,我那些同伴现在没有能跟我一起玩的了,他们整天在水沟里哪里知道人类有多少好玩的东西。本来我还想找他们叙旧,他们又只会说些奉承话,要不然就是要我指点修炼技巧,话不投机半句多!爷爷也是,既然我能够光宗耀祖,还老是把我当一只蛙来管,他又不知道做人是怎么回事。” 他嘴巴里鼓鼓囊囊地反复抱怨些日子的苦闷无聊,家人也不理解他,只会一味说赞美的好话。 胡不成劝说:“你别担心,以后我跟你玩儿。我现在在医馆里工作,我师父这个人特别好,你要是想学医不然也可以来问问他,要是不想,自己找个工作搬出去住也可以。你都这么大个人了,自己的人生当然应该自己做主。” “我就知道只有胡哥你懂我。当初我不明白你的话,果然从海拔高的地方来的就是不一样,这高处的风真他妈吹得人哆嗦。你是神仙,我一只蛙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三生有幸!我才不理他们。”田笑抿掉最后一口酒,扯开了嗓子:“从今往后,我田笑要好好做人,混出一番模样来,叫那些半吊子们刮目相看!” 两人喝到尽兴,胡不成才知道田笑现在睡在网吧里,胡不成一拍大腿将他扶回了家里。胡妈妈见到喝得醉醺醺的两个小伙子,又好气又好笑。 胡不成说:“他也是个可怜人,要不然先让他住在我们家里,等他找了工作就搬出去。” 胡妈妈端来解酒茶:“朋友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你喜欢就好。” 但梅谷听了这件事之后不太赞同。 “我觉得,如果换了是贺医生,不会忍心让朋友为难的。你和田大爷的关系这么好,他现在肯定心急如焚地到处找他孙子呢,他要是来问你你要怎么回答?如果如实回答那你朋友肯定不高兴,如果你撒谎,你忍心让老人家忧心忡忡的吗?你这个朋友太不懂事了。” 幸好田禄还没有找到胡不成问,想必现在也很焦急。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他是我的好朋友呀,我不能不帮他的。” “要是我碰到这种事就离得远远的,你就是傻!” 梅谷是一只自由洒脱的鬼,她天不怕地不怕,也不担心欠任何人的人情。胡不成非常羡慕,他撑着脑袋感叹,一边往诊室里偷瞄贺亭林。贺亭林在给病人讲话,他坐得端正笔直,表情认真严肃。胡不成的心思拐到了天边,只记得这样堂堂正正的人真是好看呀。 他灵光一闪,找了张便签条拿来写——师父,你真好看。 然后他偷偷摸摸将便签条压在贺亭林的茶杯下,转过头以擦桌子来掩饰小动作。他心脏砰砰地跳,连擦桌子的动作也变得豪迈了。放眼氓川,我胡不成争当调戏贺医生的第一人! 这件事够他和梅谷炫耀到中午了。梅谷给了他一记白眼,在他额头上贴上“调戏第一人”的纸条。胡不成转头就撞在贺亭林怀里,吓得吐舌头,做了个僵尸造型。 贺亭林无奈地将封印他的纸条揭下:“又在玩什么呢?” 胡不成鼓起勇气说:“师父,你有没有女朋友或者男朋友?” “没有。” “那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原样的就好。” 胡不成有点失望,问了等于白问。贺亭林是个顶盖儿的铁皮桶,看不穿摸不透,都认识这么久了还要玩神秘主义,这是不把他当成自己人吗? 他还想说什么,炉灶上的热水烧开了,长长的汽鸣声拉回了注意力,他急忙关火。灶边贴着他写的那张便签条,在原话下多了一行—— “你也很好看。”字迹逡瘦克制,锋芒暗藏。 胡不成又欣喜又得意,他一边幻想贺亭林木着脸写字的样子,一边咧开嘴使劲笑。嘿,贺亭林呀贺亭林,调戏我不算什么本事,下回我让你给我写情书。 第四章 蛙(下) 论到情欲上的事情,胡不成自认开蒙算早。在他应该怀春的年纪,他的那些贵重的同胞兄弟们早就女伴傍身,他看得多了,也起过淫心,尾随低年级的小仙女放学回家,恶作剧地躲在暗处跳出来吓人。但小仙女一哭,他又内疚道歉,最后还是被告到老师那儿说他性骚扰。 不过他真正喜欢过的倒是一个男孩子,是个炼丹的药童,年纪比他稍微大一些,长得唇红齿白,面相饱满,脸蛋好比过年节时吃的寿桃包子,绯红绯红的,一双眼睛却极清冷,十足的神仙做派。胡不成初见他就觉得如沐春风,心情欢喜。 说到这段缘分,要从胡不成去丹房偷巴豆一事说起。给同伴饭菜里下的巴豆最早源于药神殿的炼丹房,那一天他溜进丹房仓库里,好不容易在高阁上找到了放巴豆的柜子。正当他爬上梯子的时候,药童发现了他,扬声喝道,“你干什么呢?” 胡不成吓得两腿一夹,屁股收紧,鬼鬼祟祟扒着梯子向下望。这一望就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心里只想,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长得这么神仙的神仙,不像他那个神仙爹,膀大腰圆溜须长耳的,光有富贵招财像,就是没有点神仙的缥缈气质。 他不慌不忙从梯子上下来,装模作样地自我介绍一番:“哎呀你不认识我吗?我是二太子呀,不过你没见过我也正常,本太子一向很低调的。你也不要称呼我二太子,叫我阿勉就好。我想找一味药材没想到你们偌大的丹房没有人招待,太失礼了!我只能自己来拿啦,你放心跟你们家药神大人说过的,你问他就知道了,本太子的名号你以后要好好记住才行。” 他本来想学着大人的样子招摇撞骗,结果那个药童毫不理会,还伸手让他归还巴豆。 “这里是丹房,从来不允许外人进来的,就算是拿药也是我们配好了拿出去。你说谎,把东西还回来,跟我去见药神大人,这是偷窃罪!” 胡不成露了马脚,心里喊糟。他从来没进过丹房,不知道这里面的规矩,无奈之下只好拿出随身带的铭牌,上面刻有“二太子”的字迹。 “你看,我不骗你呀,我真的是二太子。哎呀我怎么知道你们是怎么拿药的,我急着要这些东西所以就进来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我赔给你钱嘛,你别跟别人说呀。” 药童看到那个铭牌半信半疑,胡不成趁机拿出口袋里的糖果来塞到他手里,高兴地说:“来,这个给你吧,别跟我见外,这个很好吃的,是上次在玉神的宴会上我顺手多拿了几个。嘿嘿,你试试看,喜欢的话我都给你。你叫什么名字?” 药童皱着眉头把糖果还给他:“又是偷来的,我不要。” “怎么叫偷?神仙的事能叫偷吗!”胡不成拆开一个送到他嘴里:“吃吃看,反正玉神的钱数之不尽用之不竭,吃他几个糖果又怎么了,好吃吧?” 药童被塞了糖果,香甜味道真是不一般,他闭口不言,专心把糖果吃完。 胡不成还想多和他说几句话有人在叫:“阿栎!”药童回了一声,匆忙将胡不成从丹房推了出去:“你快走吧,被人发现了就不好了。以后不要再偷东西了。” 他快速转身离开,胡不成偷的巴豆也忘了要。 胡不成揣着巴豆等了好几天,以为有人会找上门问罪,但药神殿风平浪静,显然药童并没有揭发他。事成后他怀着感激之情又去找药童,拍着对方的肩膀高兴地说:“你放心,既然你包庇过我一次,那以后我们就是一条绳子上的了,交个朋友吧。” 友情就在这微妙的因果中诞生了。从此,他一有空就找药童阿栎玩,有时候阿栎在干活,有时候一个人坐在后院里看书,阿栎虽然话很少,但只要胡不成约他,他都会准时出现。胡不成为了讨好他,找来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送他,过节时天帝送的礼物也拿出来分他一半。 久而久之,两人逐渐熟悉。原来药童是药神到人间寻药时在一株栎树下捡来的,所以起名叫阿栎。药神看他天生仙骨,于是带回天庭抚养。果然阿栎聪颖过人,非常有学医的天赋,他又生来性格淡薄、清心寡欲,对于情感十分冷漠,简直就是天生的神仙料子。在经过了药神的精心培养后,阿栎顺利通过了药神殿的考试,接下来只要渡过实习期,积攒足够的功德,就算修炼成功,能做一个真正的神仙了。 胡不成听了这段往事,从心底产生了佩服之情。阿栎虽然被亲生父母抛弃,却能创造属于自己的励志故事,这是何其难能可贵的精神,比起许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神仙更值得人喜欢。他越发看中阿栎,后来竟然到了日日夜夜都想见到阿栎的地步,如果见不到就找来一些肉麻的情诗抄抄改改了寄去—— “卿卿吾爱,你可知道?你是岩石啊我是浪,一碰到你我就心碎了。*” (*君似岩石我似浪,斯心撞碎君应知:出自日本诗集《百人一首》。) 谁知道这诗写过去后就再也没有回应了。接连着几天胡不成都找不到阿栎,他最终忍不住去问药神,药神说药童被送去了实习了,最少也要五年之后才会回来。药神还训斥胡不成,阿栎天资很高,以后注定要成就一番大事业、成为神仙中的典范的。你不要再来找他了,别毁了他的前途!胡不成伤心了,阿栎心里根本没有他,连去这么远的地方都不告诉他一声,这份缘分原来只是他一厢情愿。他痛哭了一场,结束了这段匆匆忙忙的荒唐初恋。 “你之后也没再打听阿栎去了什么地方吗?”田笑问。 胡不成摇头唏嘘:“头几年我还想等他,可后来我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不知道天庭可不是好混的,后头的日子实在是难过,我也就只能把儿女情长先抛到一边了。这样算算,他回来的时候我差不多正是被抽去仙骨的时候。那么大一件事在天庭应该也有听说吧,不过他肯定早就忘了我这个人了,唉。” “你也别伤心,谁没有过失落的恋情呢?以后一定还会遇到意中人的。”田笑安慰他。 胡不成想着贺亭林,心里很安慰:“借你吉言,咱们向前看。” 但说到伤心,他突然想起另外一桩事情:“田大爷最近身体好像不太舒服,要不然你回去看看?虽然他唠叨,有时候管教你比较严厉,毕竟还是亲人嘛。你老是不回去他也伤心。” 田笑一怔:“爷爷不舒服?他哪里不舒服?” “昨天到药房里来向小梅姐讨了点药,好像是胃不太好,吃不下东西。” “那我现在就回去看看!”田笑擦了嘴巴站起来就要走。 “哎,好,代我向田大爷问好。” 田笑走后胡不成仍然不想回家,换了张靠窗边的椅子坐着看风景。夜是宁静的夜,月光从厚厚的云层中扩散开,贪婪地铺在河流上,河流驮着亮晶晶的粼光从西向东流向远处。 直到店铺打烊了,他才懒懒散散顺着石街走回家。经过医馆的时候见到楼上贺亭林的房间还亮着灯,他心想,贺亭林这个时候快睡觉了吧?他肯定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在窗下徘徊。如果他现在走到窗户下面看我一眼,我就告诉他我喜欢他。胡不成顺手从口袋里摸了张废纸出来折了个纸飞机投到贺亭林的窗户下,飞机只砸中了玻璃然后掉了下来。 他等到灯光熄灭也没有人打开窗,连窗帘都没有撩开。他很沮丧,纸飞机无辜地躺在石板地上,嘴巴被玻璃砸扁了,胡不成对着它做了个扁嘴的表情,唉声叹气地回家。 就连梅谷也能察觉出胡不成的遗憾心情,但她以为这孩子只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 “你又熬夜啦?不是说要调整作息吗?哪有调了一个多月还调不过来的?” 胡不成指着心脏,唏嘘:“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求之不得,优哉游哉。” 梅谷嗤笑:“思春就思春,还学文雅人吟诗了。” “恋爱就是吟诗啊,”胡不成严肃地说:“爱情就是诗意。” “哪个小姑娘让你有湿意了?”梅谷歪着脑袋问。 胡不成体会到这个一语双关,坏笑道:“小梅姐你也坏。” 梅谷满不在乎地说:“我恋爱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其实她的恋爱也不顺利,众所周知,这段感情以极其惨烈的结局告终。虽然犯人已经正法,可梅谷再也不能体会恋爱了,她的生命已经不可挽回,变成了对爱情最隆重的献祭。 乍然知道梅谷去世的消息,胡不成是很震惊的。他心想,原来爱情是这么有力量的东西,人类动了情居然会做出这么不可思议的事。他在天庭从没有听说过有神仙为爱而死,在神仙们漫长几乎了无止境的生命里,爱情好比流星,神仙们欣赏流星的美丽,却不会因为流星的消逝伤感。这毕竟是个连人类都不会为流星傻傻难过的时代了。 胡不成问梅谷:“你后悔吗?为了那个男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梅谷说:“我在他身边吃的苦太多了,如果不死,也要过许多年才能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可想而知以后的人生都要带着可疑的阴云和懊丧,我也不想要那种日子。” 她说得坦然利落,胡不成却遗憾,这样的人终究不被命运善待。 ** 他还在为梅谷叹惋的时候,一只老蛙从门口蹦了进来,它蹦的气喘吁吁的,到胡不成脚底下栽个四脚朝天,翻出雪白鼓胀的肚皮。胡不成一惊,这不正是田禄吗? “田大爷,还是不舒服吗?”梅谷蹲下来给田禄翻了个身,用手掌将它托到桌面上。 田禄泪眼汪汪地说:“来不及了,快跟我去救笑笑,他被抓了呀!” 胡不成瞪眼:“好好地说,这是什么意思?” “笑笑被捕蛙人抓了!是河对岸的小哥跟我说的,它昨天晚上在沟口附近溜达,没想到有人在河堤上捉蛙,它也差点丧命。就见到那人手里提着个笼儿,里头装了大大小小七八只蛙,其中一只它可以确定是笑笑。笑笑最近在我们这一带是出名了,没有哪只蛙不认得它的。小哥跟我讲,那些捉蛙的人,会把蛙卖到菜市场里去,要是被买走了说不定被人活剥。您救救笑笑呀,笑笑是个好孩子呀,它还要好好做人的,不能就这么断送了前程呀!” 田禄急得呱呱乱叫,豆大的泪水从脸蛋两边滑落,十分凄惨。胡不成知道它极其爱惜田笑这个孙子,肯定心如煎熬。但是医馆马上就要营业了,他不能贸然丢下工作。 这时候梅谷意会,说道:“救命要紧,你先去吧,我和贺医生说你临时有急事请假了,你放心,我不会说漏嘴的,快去吧,晚了怕来不及了。” 胡不成揣着田禄横冲直撞地跑向菜市场。菜市场人来人往的,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他跑得急,鞋带松了都来不及绑,甩着一对脏兮兮的带子跑,差点绊一跤把田禄从怀里摔了出去。他又蹲下身来到处找田禄,熙熙攘攘的菜市场里就见到他猫着腰喊:“田大爷!田大爷!” 田禄摔在了菜贩子的篓里,好不容易爬出来,晃动一身老骨头朝他挥爪大叫:“呱——” 胡不成只能把它放在自己衣服兜儿里,他急得哼哧哼哧地喘气,耳朵抖得厉害,撞了人急匆匆地道歉,可被撞的只听到老远一声,早见不到人影了。 卖水产的胖哥坐在小板凳上殷勤地介绍:“这是昨天晚上才刚拿到的蛙,特别新鲜,小哥,要不要挑几只?不会做我们这儿可以帮着做的,泡椒、香辣、红烧都没问题。” “昨天晚上到的?”胡不成白着脸,还没喘匀气呢。 “是呀,昨天晚上拿的现货,又大又肥。” 胡不成把兜里的老蛙放出来:“瞧瞧,有没有笑笑?” 老蛙蹦了一圈。铁丝笼子里挤着二三十只蛙,浑身黑不溜秋泥泞脏污,各个安分守己、眼神呆滞地伏着。这些都是最普通的蛙,不是妖怪,恐怕连自己要被吃了都不知道。田禄见到如此多同类被困,悲从中来,不禁呱呱哭啼。它这一哭,可惊动了笼子里的蛙,都纷纷乱叫起来。胖哥见到这个阵势,气急败坏,要把田禄捉住,又指着胡不成气骂:“不买蛙,你捣什么乱?哪里来的野蛤蟆,拿走拿走!别妨碍我做生意!” 胡不成赶紧护好田禄:“对不起呀,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来找一只蛙的,它被错捉了,它不能被吃了。请问今天早上还有没有别人买了蛙走的?或者还有别的地方卖蛙的吗?” “没了没了!”胖哥打着蒲扇说:“你以为蛙是天天都有卖的?这片儿就我一个卖,又不值几个钱,现在都流行吃小龙虾了,谁还吃蛙啊,嘿!卖完这一笼,我也不做了。” “从昨天到现在真的没有别的人买蛙了吗?” “你非得知道这事做什么?” “我就要知道!你说不说!” “倒是……倒是有一个,老熟人了,爱吃蛙,不过都是十几年的老顾客,我有蛙就直接给她打电话,她来我家里取,省得再跑一趟菜市场了。” “是谁?住哪儿?我现在就去找,老哥你帮帮忙,真是性命攸关的事!” 他急得眼睛都红了,泪珠混着汗液在眼角里,眼睛被浸得疼了也来不及抹一下,只能用力地眨眼睛来缓解。胖哥的恻隐之心被这个年轻人打动,于是写下了地址和电话号码。 “要不我帮你打个电话先问问,你那宝贝蛙长什么样儿?有什么特征没有?要不人家也不好认,万一都下锅了你也就别赶这么急了。” 田禄一听到“下锅”两个字,心惊肉跳,两眼一黑四脚一蹬,当场撅了过去。胡不成把它捂好放回兜里。他回想不起田笑做蛙的时候长什么样子,青蛙都长得差不多,谁会有意区分呢?可他转念一想,田笑和别的蛙不一样,它是知道自己处境的,肯定急得不停嚎哭呢。于是他说:“长得没什么特别的,但是它眼中常含泪水。” 胖哥一皱眉头:“这是什么奇怪的毛病?” 胡不成郑重地说:“它爱这人间爱得深沉。” 胖哥无奈地拨了电话过去,可电话打了三两次也没接通。胡不成等不及了,拽着地址便朝买家住处赶。路边揽不到出租车,他就夺了一辆自行车在车水马龙中穿行。期间闯了多少红灯又差点撞了轿车,闹得十字路口乱作一团他也没心思管。田禄在颠簸的行进中逐渐醒了过来,它恢复意识的时候,胡不成正好停在目的地。 一个中年女人来开门。胡不成来不及解释更多,推开她就往厨房里闯,一股辛辣刺激的泡椒味道吸引了他。厨房的铁锅里正收汁,灰白色的蛙肉块泡在又红又绿的辣椒里,肉质吸饱了香味,散发着浓郁诱人的气息。灶台边的一只大铁碗里是不要的灰色青蛙脑袋,碗边飘着没洗净的血沫。胡不成一见,一时间惶惶然竟说不出话。 田禄好不容易从他衣兜里冒出脑袋,这冒着红油泡的尸堆大锅把它吓得差点又厥过去。它颤颤巍巍抖着蹼,呱地一声大叫,只觉得如临地狱,心窝也被沸水烫成了白肉,要不是想着找找心爱的孙子它真的是恨不得自己也跳进锅里一死百了。 “可怜的孩子们,这是做的什么孽啊。”老蛙哭丧地说。 胡不成吸吸鼻子,哽咽:“笑笑……笑笑不会在里面吧?” 这时候中年女人折返了回来:“你这是做什么呀?干什么往别人家里闯?我要报警了!” 胡不成噙着泪抽噎:“对不起阿姨,实在对不起,我来找一只蛙,它……” 说不下去了。这时候田禄已经在大铁碗里找到了田笑的脑袋,血淋淋地从脖子上一刀斩断,刀口整齐利落。田笑死不瞑目,眼白大片地翻出,田禄失魂落魄地将脑袋捧在自己怀里,摇摇晃晃就要往门口走,胡不成擦了一把眼泪把他揽回手上,它怀里的脑袋掉在胡不成的手心,滚了两圈,胡不成堪堪接住,手上滑出一道腻腻的血痕,他抬头正对上田笑翻白的眼睛,吓得大叫一声把那个脑袋扔在地上,指着脑袋说:“那是……那是……” 那的确是田笑。田禄可以确认,田笑的左眼边有一枚黑色的斑纹,而今只剩下个脑袋了,身体恐怕混在锅里早已经是泡椒味儿的了。田禄跳到地上把脑袋重新抱回来,隐忍着莫大的悲痛道:“我怎么和他爸妈交代,他做人做了才没几天,都是我的错啊……” 中年女人只见到一人一蛙对坐在地上,含泪相望,她以为自己眼睛昏花了。哪里有贼闯了别人家门然后坐在地上哭的呢?这个年轻人又实在哭得动心动情的,哭得她都觉得可怜。但是秉着做人的礼貌和道义,她赶紧去倒了一杯热水。 “先喝点水吧,这么哭也不是办法,有什么我能帮上的么?” 胡不成感动了:“谢谢你,我找到我的蛙了,它是我最好的朋友。它是被错抓的!” 女人以为他养了一只宠物青蛙,被误捉杀害做成了佳肴。她想起自己年轻时候也养过一只小狗,后来走失了,她哭了大半个月。这个孩子的哭脸就和自己年轻时候如出一辙。 她安慰胡不成:“我明白你的心情,小动物们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你不要伤心,阿姨也是过来人,我理解你。你这么喜欢它,是它的福气啊,即使它只是一只青蛙,能够有你这样的朋友,它的死何尝不是悲壮而有意义的呢?只有不被人喜欢的人死了,才是真的毫无意义的啊。” 她这么说胡不成更伤心了,只恨自己没有对田笑更好一些。他本来是做大哥的,不仅没有保护好自己的朋友,还让他死于非命。哪有他这样做大哥的呢? ** 从女人家里出来,胡不成和田禄都浑浑噩噩的。田禄抱着孙子的脑袋回到了沟里,胡不成坚持把它送到沟口才离开,田禄精神恍惚,寥寥道谢,背影惨淡而戚哀。他少年修道,知道自己无法成人后就独力支持田家,一心培育后代,以为苦心能种出硕果,哪知老境如此颓唐!胡不成触目伤怀,眼泪扑簌扑簌地又流了下来,说:“您一定要保重啊!” 田禄摇摇头,最终消失在阴暗黑沉的水沟深处。胡不成蹲在原地发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今天原本是要上班的,况且他出来的时候也没有和贺亭林请假,总是失了礼貌。 他最终还是走到医馆,一进门就撞上了一股安神的幽香,猛地抬头正是贺亭林惊异的目光。他想也不想,一头扎进贺亭林的怀抱,哀嚎——“师父!” 第五章 广告公司与剪辑师(上) 贺亭林将人搂了满怀,轻柔地抚摸发顶。衣服前襟被眼泪打湿了,他叹息道:“梅谷说你的朋友出事了,看来不是善终。先进屋子里,别站在门口哭,让别人看见了不好。” 胡不成被他说得羞愧。他一向喜欢学大人的模样油腔滑调摆弄姿态,只对见机行事的服软和示弱运用娴熟。这回事态有点失控,脸埋在贺亭林怀里登时热熟。他想到也许还被人看到了撒娇的情态,更加不愿意出来,赖在贺亭林怀里瓮声瓮气道:“没脸见人,你抱我进去。” 贺亭林却不说话,也不动作。胡不成赖了一会儿琢磨着,也许是把人恶心到了,毕竟快二十岁的大小伙子捏着嗓子要人抱,换了他说不定也被恶心着。况且贺亭林的便宜哪里是想占就占的?刚刚经历了丧友之痛,又吃不到豆腐,胡不成只能感慨人生彻底无望了。 这时候,贺亭林突然降低身子,打横拦住膝盖整人托了起来。胡不成反应不及,反射性地搂紧他的肩膀,这下脸丢得更大了,就这么众目睽睽之下被抱进里头的居室。被放下来的时候,他已经高兴得云里雾里,脸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却可疑地咧嘴痴笑,傻得自然而不造作。 “高兴了?”贺亭林弹了弹他的额头。 胡不成抱着额头呼痛:“哎呀,痛!你一点也不疼我!” 典型的得了便宜卖乖,恨不得全天下的理都让他一个人占着。 贺亭林面色不动,将毛巾打湿了给他:“擦把脸。” 胡不成一边擦脸一边心想怎么把田笑的事情说给他听。贺亭林只是个普通人类,如果乍听到妖怪变人的事情也不知道会不会信。况且妖怪本来就很难被人类接受,如果贺亭林知道这事,因此也怀疑起他来怎么办?他怎么解释自己能认识妖怪但不是个妖怪呢? 胡不成只好说:“我那个从前是畜生的朋友,遭歹人暗算,去见列祖列宗了,唉。” 贺亭林沉默道:“要不要报警?凶手正法了吗?” “这事儿警察管不了,是个灰色区域,我只是觉得纳闷,怎么好好地就被暗算了?” 作为人,吃个蛙不是什么错事,但作为朋友,胡不成过意不去。按理说,田笑维持人身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危险,怎么突然就被捕蛙的捉去了呢?他究竟是如何被捉的?被捉之后如何不能脱险?这些都是疑问。胡不成更担忧的是,如果捕蛙人总是流连徘徊,恐怕还会有田家的子孙落入毒手。要是能找出这个捕蛙人,告知田家子孙他长什么样子,就可以让它们有个事先防范,以避免更大的伤亡。 贺亭林考虑片刻:“我倒是有个朋友,或许能帮上忙。” 胡不成疑惑:“你能找到那个捕蛙……不是……凶手?” 贺亭林发笑:“等我给他个信息,如果他有空今晚请他来一趟。但他有个毛病,白天不工作,都是晚上才出来,过的是日夜颠倒的生活。只因为他本事不小,所以脾气也大,从来只按着自己的喜好来,我虽然和他有点交情,也要看他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没事没事,既然是高人,当然要尊重他。我可以今晚住在这里,师父你给张长椅就好。” 说完就往身后的长椅一躺,一副占山为王的样子,也不管这里是人家的起居室。贺亭林从来没见过这种自请进门的,要论起脸皮厚这小神仙也算数一数二。 还有五个小时太阳才会下山,胡不成的眼睛已经盯着树梢的金球打了好几个转。梅谷见他静不下心也不叫他算账了,干脆到院子里清洗药钵。 胡不成这段时间学得挺快,梅谷已经将不少杂活全权交给他去处置了。他个性机灵活泼,即使有个一点半点错处,病人见他三分笑脸,多半不会为难他。他又格外会讨巧哄人,厅堂里的气氛就总是很好,和乐融融的一片,连小孩子见了他也喜欢。 一过了九点,梅谷就开始盘点清算,胡不成也一一将剩下的病患送走。贺亭林锁好诊室的门,接了个电话,和胡不成说:“我的朋友就快到了,你去煮一壶新茶吧。” 茶水烧开的咕噜声伴随着呛呛的叩门。胡不成端着热茶出来,见到一个装扮奇怪的男人。他头顶焦黄蓬松的长发,戴一副圆框眼镜,左耳丁零当啷地挂着炫目的坠饰,裤脚一长一短,鞋面上绣一幅猛虎嗅蔷薇,黑金色的虎头衬着红艳艳的花开富贵,五分古雅并五分喜庆,统共十分风骚。这模样就算放到天庭的神仙里,也算别开生面。 嘴巧如胡不成竟然无言以对,贺亭林这么正经的人怎么招上这种花里胡哨的朋友? ** 贺亭林将来人请进居室里:“这位是陈侃,从前在冥府工作,现在自立门户,开了间广告公司,主要做的是亡故者的生意。这是我徒弟不成,他想请你帮忙找找是谁害了他朋友。” 胡不成一听冥府,就知道这个姓陈的不是普通人类。他又惊讶又疑惑,贺亭林似乎对鬼道十分熟悉?先是帮梅谷招魂,又认识个冥府的公务员朋友,一个普通的人类是如何做到的? 他来不及细想,陈侃递来一张名片,上头写着—— C.K广告有限公司 视频后期剪辑 陈侃 “我只有半个小时,等会儿还要去找阿阎开会,有事儿赶紧说。这两天的素材库我都带来了,报个名字来,我看看有没有收到,按理说应该都在这儿。” 这位后期剪辑师的确是个怪脾气,见人从不寒暄客套,直来直往,又一副耐不住性子的急脾气。只见他刚坐下就打开带来的电脑,手指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地响,茶都来不及喝一口。 胡不成一头雾水,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望向贺亭林。 贺亭林解释:“阿侃从前在冥府负责管理走马灯。人死后一生的记忆都会收归冥府保存,在审判前,剪辑师会对死者的记忆进行剪辑处理,方便阎君审判取证。判决后,这些记忆影像再统一销毁处理。阿侃给阎君做剪辑师做了两百多年,对走马灯的运用非常娴熟。我想,你朋友生前肯定会见到凶手的面目,所以请阿侃来调出他的记忆录像,凶手就不难找到了。” 胡不成震惊,他只听过调监控录像找嫌疑犯的,从来没听过调走马灯找凶手的。 陈侃见他半天没有反应,口气不善地催促:“名字,快点!” 胡不成脱口而出:“田笑!田野的田,笑容的笑!” 陈侃噗嗤笑了,对贺亭林调侃:“傻不拉几的,你怎么看上他的?”他一边说一边在电脑上拖出一个叫“田笑”的文件夹。里面有十七段视频,他点开最后一个,将进度条拉到末尾,正是田笑生前最后那个晚上的影像。 原来,田笑当晚和胡不成告别后就急忙回去看望爷爷。但他喝了些酒,醉意醺醺,还没走回家就变回蛙身,蹦蹦跳跳十分欢快地扯开嗓子嚎叫。这一嚎不要紧,引得蛙声连片,田笑干脆逗留在河边组织大合唱。他自从做人之后就有些得意忘形,毕竟蛙族多少年才出一个修炼成功的,这附近的蛙见了他都一味讨好迎合,他也喜欢一呼百应,玩着玩着就忘了时间。 没想到这个晚上捕蛙人出动了,一杆网篓挥得虎虎生风,把这群蛙吓得奔走四散。 田笑因为酒醉,行动不像从前那么敏捷,转眼就被兜进了网兜里。那个捕蛙人是个老手,经验丰富,一旦将蛙捉住,当场敲晕,免得蛙群跳动逃出笼子去。于是田笑来不及变人就被砸晕了,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束缚了四肢,卖给了中年女人。这时候他再想变人却怎么也变不出来,眼见着亮晃晃的刀口落下,记忆咔嚓就断了。 陈侃津津有味地看完了这一段,鄙夷道:“我看你们也不用找什么凶手了,人家凭本事吃蛙,天经地义。一只蛙而已,刚修成人形就这样骄傲自大。” 他虽然说话刻薄难听,可胡不成也知道是这个道理。人类捕蛙其实没有错,田笑是个好蛙,被成功暂时冲昏了头脑,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再想想田禄落寞的背影,胡不成又心酸起来。 贺亭林这时候轻轻拍打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虽然狂悖有罪,但是你也难得交一个朋友,哭一哭是应该的。你该早点告诉我,你这个朋友是只蛙,我还以为他只是个普通人,追缉凶手看来也只能算了,改天我和你一同去祭拜你这位朋友吧。” 胡不成很不好意思:“我怕吓到你。” 陈侃视若无睹地关上电脑,摊开手来:“就不算你服务费了,报销个来回的交通吧。” 贺亭林从柜子里抽了一封信封来给他:“辛苦你跑一趟了。” 陈侃拿了钱匆忙离开,胡不成还没反应过来,像经历了一场梦。 这位神秘的后期剪辑师让胡不成产生了兴趣。他以前很少接触冥府的人,做神仙的时候也只在重大节日的宴会上偶尔见过几次阎君。好不容易有个机会管窥一斑,他浑身的好奇心都要抖出来似的,一边玩弄手里的名片一边盘算什么时候私下里找陈侃玩玩,必定很有趣。 贺亭林像他肚子里的蛔虫:“你既然这么喜欢,找一天让阿侃带你到他的公司去转转吧,顺便将梅谷的走马灯取回来。她一直想要再看一次。” 胡不成兴奋了:“真的吗?我还没去过冥府……” 贺亭林打断他:“别人听说下地狱都怕,就你最高兴。” 胡不成躺到在长椅上,抱着枕头问:“师父,你是怎么认识这种朋友的?他应该不是个普通人类吧?他好像跟你感情很好,你们认识很久了?你不会也是冥府的吧?” 他想问这些问题很久了,从发现梅谷是鬼开始就有了猜疑。如果说为梅谷聚魂还可以勉强用胆子大作为借口,那有个在冥府工作的朋友就实在太可疑了吧? 贺亭林好笑道:“你这个道理讲不通,你能有妖怪当朋友,为什么我不能有非人的朋友呢?难道有个妖怪朋友就说明自己不是人类吗?那你也是妖怪啰。” “说不定我真的不是人类呢?” “那你还能是什么?” 难得贺亭林调侃。 胡不成沮丧地发现,无能已经成为他最好的伪装,谁也不会觉得他这种废物从前是个神仙。 这时贺亭林替他掖好被子,柔声说:“好好睡吧,别想那么多。做个人不好么?” 胡不成的目光正好落在他的脸上,他情不自禁地说:“挺好的。” 他有个浪漫的想法,如果我做人是为了遇到你,那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 周末,胡不成就与陈侃相约去取梅谷的走马灯。 陈侃的公司是一栋气派的摩天大楼。四十二层的玻璃建筑物逡瘦挺拔,外表森冷,一种爱德华霍普式的现代性和美丽。三百平米的楼层敞开式办公空间,墙壁上挂有叔本华的名句:要么孤独,要么庸俗。上百台电脑桌前后左右拉成等距,剪辑师们的桌子不染片尘,除了喝水的杯子以外不允许有任何其他私人物品,干净得像随时可以离职走人。灯具通宵大亮,计算机投射出来的冷光飞快地变换,场面宏大震撼。 “这里是剪辑部,一共两千五百一十一台计算机,每天超过十小时以上的工作时长,一天能够同时制作上百人的走马灯。”秘书说道:“C.K现在是最大的走马灯承运制作广告公司,剪辑部的年利润已经可以达到十个亿。我们下一个五年计划的目标是让利润翻一番,达到二十个亿,目前高层管理团队已经在商讨设立东南亚分公司,扩大业务版图。” 他们的左手边是储存中心,十数台黑沉沉的大家伙站在玻璃窗后。一台巨物就比胡不成足足高了半个人,机身密密麻麻地闪烁着蓝色、红色的光点,显得诡异而机敏。为了储存极大量的走马灯素材,这些超级计算机一天二十四小时、全年三百六十五天不间断地工作。 “公司资产总额目前是三百个亿,其中储存中心的这些超级计算机总价值就超过六十亿,还不包括运维费用。这样高昂的投入才能保证我们的产品和服务在行业内首屈一指。” 胡不成惊叹道:“这些都是……陈侃一手做起来的?” 秘书抬头挺胸,骄傲地说:“陈总是C.K无可取代的创始人,不过这些年他已经将公司资本运作以及行政管理方面的工作放权出去了,他本人更多的精力还是在剪片上。正因为他对于产品孜孜不倦的投入和钻研,以及对客户体验服务的执着,才有了C.K今天的成绩。” 胡不成腹诽,那他在名片上就写个“视频后期剪辑师”,我还以为他就是个小人物呢! 走马灯作为冥府审判的最有力证据之一,剪辑修复的工程量其实不小。一来,一个人一生记忆浩繁,素材累累,要抓取关键片段有针对地剪辑取证,不仅需要剪辑技术,还要通识冥府的审判要领和法律条款,其二,近百年来妖怪恶鬼作歹的事情时有发生,走马灯有可能发生错乱或者被损毁,修复走马灯也是高难度的工作。 随着死亡频率和数量的连年上涨,剪辑工作强度并非一般,冥府聘用的几个公务员很快无法负荷工作量。陈侃意识到这是个不错的机会,于是与冥府签订了保密合作关系,成立独立的广告公司,聘请有经验的剪辑师组成团队专门为冥府剪片。 不出陈侃所料,这门生意后来发展得利润可观,甚至不少私人顾客上门要求剪片(在合法范围内C.K也提供私人订制服务)。私人服务收费非常昂贵,服务种类五花八门,陈侃整合营销部门,积极推广,大笔入账。他率先在鬼道提出理念,要以工业化的生产模式来取代从前的手工作坊,实现高生产力与高回报的正态走向。 快速的工业信息化进程带给鬼道的发展超出了胡不成的预料。相比而言,天庭像个未经发育的婴儿,仍然沉醉在复古的时尚中。他兴奋地对秘书说—— “要是我能学学怎么剪片,也可以来你们公司上班吗?” 秘书友好地说:“欢迎您随时投递简历,人力资源部会认真谨慎考核您的资质的。” 她将胡不成请进休息室里等候,请相关员工将梅谷的走马灯拷贝后带上来。胡不成兴致勃勃地四周观看,又和贺亭林发短信讲述他如何大开眼界、陈侃如何励志云云。 中途他去了趟洗手间,撞见陈侃从里面出来。陈侃像是才想起来他今天在公司似的。 “秘书带你转过了吧?”他一边洗手一边整理耳边的挂饰。 胡不成说:“看过了看过了,你太厉害了阿侃,我没想象不到你经营了一家这么大的公司。” 陈侃意思意思地勾了勾嘴角,笑容像鬼影在脸上一晃而过。他取出烟盒,递了一只给胡不成。 “抽烟吗?” “嗯……偷偷抽一根吧。你别告诉我师父,他严禁我们抽烟。” “你成年了吧?” “再过两个月就二十了。” “告诉贺亭林不用操那么多心。” “师父也是为了我好。阿侃你多大了?” “奔五百了。” “开这个公司多少年了?” “快七十年。” 胡不成吃惊道:“那你不是剪片子剪了三百多年?剪片有这么好玩吗?” “你觉得呢?” “看上去好像挺有意思的吧……” “有意思?”陈侃一挑眉毛,嗤笑道:“你知道你那个青蛙朋友的片子要经过多少人多少步骤才能交给阎君么?从筛选到剪辑、修音、调色、字幕、渲染至少六个环节才能成为一个初成品。它是被杀的,按照冥府的审判法规,受害者的被害过程和结果影响都必须清晰完整。它昏迷时发生的事情我们还要调取凶手的记忆库补充背景资料,进行二次交叉剪辑;它是怎么被煮成一锅泡椒青蛙的、其他受害者的情况、蛙群受到的影响都不能忽视。所有死亡都不仅仅是一条生命的事情,它是一种具有传播性的效果,是自然一次不可取代的毁灭。走马灯的剪辑是生命的重要性和唯一性最终的‘具像化’,换言之,剪辑师是在为生命的价值取证。你认为这件事很好玩?” 胡不成哑口无言,这番话令他羞愧地无地自容。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 陈侃冷淡地说:“我经手的死亡数之不尽,什么样的都见过。生命即使千差万别,到最后都渴望价值得到肯定。说起来这是生命最无聊的一点。” 他虽然嘴上说得鄙夷,但胡不成知道,如果他真的觉得无聊,也不会一直做这件事做了三百年。胡不成做过神仙,他能理解那种漫漫无尽的生命,在那样的生命里所有事情都无聊的。 ** 胡不成回到医馆走马灯还给梅谷。梅谷正在看电视剧,她最近喜欢看职场故事,特别是以女性为主角的职场故事,看完总是颇有一番感慨。胡不成一边陪着她看电视剧,一边想起陈侃说的审判。梅谷什么时候要接受审判呢?她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吧?总有一天要进入轮回重新投胎的吧?会不会她看完走马灯之后就该去接受审判了呢?如果没有梅谷在医馆,这里就会少了许多生气,上哪儿再找一个这么好的小姐姐? 他越想越伤感,梅谷扭头见到他潸然的模样,以为他被电视剧打动了,叹息—— “现实往往比这里面的更残酷,现在女人在职场上真的越来越难了。” 胡不成牛头不对马嘴地问:“小梅姐,如果你去冥府接受审判了,以后还会记得我们吗?” 梅谷怔忪:“我为什么要去冥府审判?” 第六章 广告公司与剪辑师(下) 正说到这里,一个电话打断了胡不成。是位老顾客着急抓药。 胡不成悻悻地看着梅谷去找药方。他虽然不明白死人的事情,但做鬼的迟迟没有进轮回,肯定不是正常的。既然反常,也必然有代价,梅谷呆在人间的时间不知道要拿什么去补偿。只可惜他们认识的时间太短,彼此都还说不上很了解,等过了审判梅谷就会忘记他,忘记贺亭林,忘记人间的所有缘分。 想到这里,即使胡不成天生乐观忘怀,也不免产生悲切的心情。 贺亭林见他愁眉苦脸,问清楚了原因,解释道—— “梅谷暂时不会去冥府接受审判。虽然她的未婚夫已经入狱了,但是她身上残留的怨气很重,在怨气没有消减之前她没办法进入轮回。这也不是她的错,你不用担心。” “那审判的时候,阎君会体谅她的苦处让她少受点罪直接进轮回吗?” “阎君会公正审判的。” “我们可以请阿侃替小梅姐剪片的时候,多剪一些她助人为乐、救死扶伤的事迹,说不定阎君看了感动,让她下辈子投胎找个好点的命。” 贺亭林只笑不说话。他一笑胡不成的脑袋就被美色迷住了。 贺亭林笑起来多好看,多么和煦真挚。他笑一笑,漫山遍野的风都要消息,生命里所有的善意和美好都会停留,一切令人开心的事情都能包含其中。胡不成完全不记得自己在说什么了,急忙又低头找回神智。贺亭林没见到他的小动作,专心对着河堤洒开手里的酒,然后将白色的百合花放在沟口,拜三拜。他的裤脚沾上了尘土,胡不成想靠近替他拍一拍,刚伸出手又缩回来,觉得这个动作好像太亲密了。 田笑的头七刚过,贺亭林遵守诺言和胡不成到河堤祭拜。他们没有知会田禄,悄悄地来。田禄病得厉害,下床走两步都艰难,贺亭林已经给它看过病,是积郁成疾,只能修养不能操心。但是田禄操心惯了,还心心念念家里哪个孩子能修炼成人。胡不成实在不忍心打扰他。 草地沾着河水的凉气,叶尖湿漉漉的,一会儿鞋就被打湿了。垂柳殷切地向河面投枝,叶子舒张摊平地躺在水上,有蛙踩着叶片凌波蹦到对岸,鸟雀也点水,各玩各的,谁也不碍着谁,过后又各奔东西,像从来没在一条河上淌过。 到了河边,胡不成玩心又收不住了,拾个小石子打水漂也能玩。石头在河面蹦两蹦,扑通被河水卷走。贺亭林倒像是从来没有玩过这种小游戏,盯着他的手看。胡不成忍不住得意,甩出一颗连跳七八下的,翘着眼梢冲贺亭林笑。 贺亭林今天穿一件鸽绒灰色的薄毛衣,在初秋的清风里显得气质格外稳重沉静,怎么看也不适合这种小孩子家家的游戏,但他主动朝胡不成摊开手:“我也试试?” 胡不成在裤子上擦擦石头才递过去:“不脏的。” “我没玩过,你教我?” “你真的没玩过呀,小时候人人都玩呀。你学我,手这样,用手腕的力气甩出去。” “我小时候……家里管教比较严,不给出去玩。” 石头出去了,在水面擦出长长一条白线进了水。胡不成拉着他的手又甩出去一颗。贺亭林的手是温热的,像太阳底下晒了一会儿的鹅卵石,又细又滑。胡不成色迷心窍,既然都攒在手里了,干脆多摸两下赚足了再说。贺亭林好像没发现似的让他牵着,目光只停在石头上,这回多跳了两下。他很满意地点头。 胡不成大笑:“师父你这样不行,这不是交功课呀。” “我像……交功课吗?” “你肯定小时候都埋头念书去了是吧?” 贺亭林知道他在开玩笑,也应景地笑。 “我小时候是在……寄宿学校里念书。老师很严厉,每天早上六点就起来晨读,又自习到晚上十点才能回去睡觉。同学之间的交流也少,大家都不敢贪玩。我经常是成绩最好的那个,所以老师对我要求就更高,要我比其他人更刻苦。逢年过节我们虽然也有机会做个灯笼、削个木马,但是那些玩意儿现在的人应该都不玩了吧?” “我经常是成绩最好的那个”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忧郁和伤感,就像富家子弟抱怨餐桌上总是鲍参翅肚,没点能调剂的垃圾食品。 胡不成感叹,优秀的人都是忧郁的,寒酸的人才穷开心。如果只有优秀才配得上忧郁,这忧郁又是何等了不起。什么时候自己才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这样高等的忧郁呢? 贺亭林以为他觉得自己无趣:“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古板?” 胡不成扁嘴巴:“有点,但是我说的是好的古板,是可爱的古板,不是讨人厌的古板。” “你是说我傻?” “哇,你竟然听懂了。” “不是,只是一种直觉。” “你别生气嘛,我觉得师父你不聪明的时候更可爱啊。” 胡不成冲着贺亭林眨眼睛,又想起两个人还牵着手。他不自觉地把目光往下移,贺亭林的手比他大,他几乎握不住,手心也很快泌出汗水,湿润的凉意变成了心头的痒意。他尴尬地想要放开,被贺亭林突然反手握住,姿势调转,他的手轻易地就被塞进贺亭林的手掌里。 贺亭林的手心更湿,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紧张的。他的嘴角绷得严密紧实,两只眼睛沉沉的,像是压在海面的礁石,与其说稳重倒不如说过于沉重了。 有一瞬间的痛苦压抑从他眼神中一闪而逝,那是成年人才会有的眼神。胡不成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眨眼间贺亭林已经释怀,那痛苦如汹涌的海浪拍在沙滩上顷刻就溃散了。胡不成下意识回握住这个男人的手,像只能用这种方式安慰他。 能让贺亭林痛苦的是什么呢?他想到了什么?不会是生气了吧? 但贺亭林说:“我听梅谷说下个月是河神祭典,我以前还没参加过,你想不想去玩?” 胡不成轻轻点头:“好,我和妈妈也打算去河边野餐。我们一起去吧。” ** 两人告别了田家。胡不成还要去C.K广告公司送回梅谷的走马灯。 他刚进公司就感觉到气氛与上次不同。员工们噤若寒蝉地工作,走廊尽头的总经理办公室里传出激烈的吵架声。胡不成正犹豫着要敲门,突然玻璃门从里面哐当一声打开,两个男人气冲冲地走出来,把胡不成差点撞倒在地上。这两个人竟然都忽视了胡不成,连一句道歉都没有就离开了。 陈侃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地坐在沙发上,满脸戾气和倦意。双眼的乌青像两块巨大的乌云笼罩在眼周,他脚上还穿着拖鞋,趾头发白,脚背上青灰色的皮肤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但肯定不是因为办公室空调太冷了。一种神经质的阴鸷丧气占领了他的灵魂。 他对秘书说:“从今天开始全员加班,我一会儿跟阿阎商量商量能不能延后审判。先睡一会儿,太他妈困了,晚上叫饭店送自助餐过来吧,就当犒劳大家。” 秘书回答:“好的。我刚刚订了咖啡,阎君到了我再叫您。” 胡不成犹豫着是否要进去打招呼,他站在门口说:“阿侃,嘿,我来还小梅姐的片子。” 陈侃只以点头表示会意。 胡不成关切地问:“你还好吧?是和同事吵架了吗?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的?” 陈侃懒洋洋地挑起眼梢问:“你会剪片吗?” 胡不成莫名其妙地摇头。 陈侃猛然暴怒地吼叫:“不会还呆在这儿干嘛?赶紧滚!” 胡不成吓了一跳,退了出去。 秘书也只能勉强露出笑容解释奇怪的境况—— “对不起呀,实在是挪不出功夫来招待你,你看我们忙的,刚刚才搬完东西呢,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不介意的话你先坐一会儿,我叫人给你拿杯水来。” 胡不成看得出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如果不方便的话我改天再来也行,这是怎么了?他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吓死我了。” 秘书也有怨气:“你刚刚也看到了,吵架呢。那两位本来是我们的核心工程师,突然提出离职,不想干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又正好有个大的片子马上要送审了,整个团队忙了一个多月刚把海量的素材理顺,他们俩说走就要走,片子的工程也耽搁了,又一时半会儿找不出合适的人手接替他们的工作。所以陈总才这么生气,刚刚吵得鸡飞狗跳的。” “是什么样的片子?” “灭门案,一家十三口全部死了,凶手自杀。受害者和凶手得在同一天送审,十四个人的走马灯剪成一个片子,这是这个季度最大的项目,陈总非常重视,从组建团队到筛选素材、修复原片……全都亲自参与。如果这个项目做好了就是今年的亮点业绩,现在哪里还有团队能一次剪这么大的片子呢?” “那刚才的两个工程师为什么一定要辞职?” 秘书只留给他一个苦笑,公司内部的事情她也是不能随便能对外人说的。 胡不成心有灵犀,他猜测:“不会是因为阿侃脾气太坏,骂人骂得太难听吧?” 刚刚他在外头都听到了,有些话实在不好听。不过他也认为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仅仅因为被上司骂就辞职,这样的员工恐怕做不到核心成员,大概另外还有隐情吧。 秘书说:“陈总这样严厉也是为了保障片子的质量。可能成功的人都有些性格上的缺陷吧。刚刚的事请你体谅体谅,他连续熬了一个星期的夜,压力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 胡不成不想体谅,陈侃性格独断任性,的确缺乏人情味。在这么个紧急的节骨眼上,当然是先留住项目组的人把难关熬过去,再想着怎么论功罚过。如果因为这场争吵人家真的铁了心要走,留下他一个孤家寡人,又要重新组人干活,又要各方周旋调剂,岂不是真的死路一条? 他刚刚受了陈侃的晦气,很不高兴:“我看他只是想发脾气,一天到晚对着这些机器把自己都弄得神经兮兮的,还拿别人撒气。我妈说得对,人不能老对着机器,老对着机器迟早变得和机器一样。你看他现在就是个工作机器,就算当老板又怎么样?就能随便骂人吗?我师父也是我的老板,我做错事了他也生气,但是他从来不会指着鼻子让我滚。” “当老板就是可以随便骂人啊,要不然做老板干什么?” “……” 秘书莞尔:“你不了解他,我进公司几十年,没有任何人能比陈总更热爱这份事业。” 胡不成还想说什么,秘书并不和他多争辩,把他手里的碟片拿去拷贝。她顺便宣布了全体加班的通知,然后解释目前的项目状况,并表示明天陈总会重组项目团队,一定会保障片子的顺利送审。 等她离开后,胡不成听到员工们小声地抱怨。原来,C.K平时加班情况就很严重,员工很少有时间顾及家庭和个人生活,尽管有丰厚的加班工资,但过高的工作强度也不好受。眼见这个项目进展顺利,大家本来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事态一下子就变得严重了。 但抱怨归抱怨,员工们还是陆陆续续回到座位上工作。不一会儿,办公室的秩序恢复了,没有人说话,键盘和鼠标的咔嗒音组织成的精密语言在空间里通行,工业社会的密钥依旧无处不在。 ** 胡不成也被沉重的气氛感染了,胸口堵着一股闷气发泄不出来,本来看上去明亮精致的办公室也没有那么美观气派了。他生完了气,回想起陈侃的表情又觉得有点可怜。 公司出了事故,承担责任的当然不会是项目组里剪片的人,首当其中的反而是老板。冥府如果因为耽误了审判问责,只会认为是陈侃工作能力不够,不会追究到具体哪个项目组成员出了什么岔子。所以当务之急是怎么把片子剪出来,按时送到冥府去。 但是胡不成既不会剪片,又不能变出人来干活,他能做什么呢?他询问了茶水间的位置,煮上简单的糖水,并向秘书主动要求为员工订饭。秘书忙得晕头转向,正乐意把电话给他。 餐厅将晚饭送来后,员工们集中到饭堂去,听说有自助餐后他们的怨气才稍稍得到缓解。胡不成惦记着陈侃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睡觉,没有晚饭吃,他拿了一份晚餐上楼。 办公室里空荡荡的,电脑屏幕闪烁的科幻调蓝光显得虚幻而缥缈。陈侃坐在落地窗前,高阔洁净的玻璃映出他孤独的身影,有些荒唐的意味,又有点烂漫。他手边有一张报纸打开,标题写着:创始人独断专行又将赶走两名核心干将,C.K只是外表光鲜? 胡不成不用读正文也知道里面会怎么写,他再看看陈侃的脸色,没有找到愤怒。 陈侃抹了把脸,眼下微微泛红。他低笑一声:“不看看吗?” 胡不成没敢接话。 “脾气乖戾、急躁恐怖,鬼道唯一比阎君更可怕的上司……现在的记者就是人家喜欢看什么他就写什么,只要把我直接打成坏人随意发泄愤怒就好,多简单。没关系,反正我也被骂习惯了。”他自嘲道,脸上浮现出隐隐的悲哀:“但是他们不应该质疑C.K。这么多年,各个团队一起做出的努力,所有片子我们都是保证质量才送出去的,现在能一直保持这个水准的公司我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这对C.K太不公平了。” 胡不成心脏一揪,急忙把报纸揉成团藏到背后:“记者喜欢随便乱写,别当真,我拿去扔掉吧。餐厅送了饭过来,我还煮了点糖水。咖啡喝多了伤胃,我看茶水间东西挺齐全的,又是水果又是枸杞菊花的,你要不要试试?很好喝的。” 陈侃瞥向那个饭盒,问:“秘书呢?怎么没见到她?你订的饭吗?” “她太忙了,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帮忙订了饭,送了冰淇淋和小蛋糕,大家看上去也很高兴。” “嗯,你把秘书叫来,我有事情要交代她。” “先把饭吃了吧,工作可以等会再做,没必要这么赶。” 陈侃眨眼就恢复了冷静的工作状态,仿佛刚刚的悲伤只是一片略过的云彩。 “去吧,没事,饭我会吃的。” 胡不成想了想又补充:“我刚刚听秘书说,阎君派了冥府的人过来帮忙,现在已经在路上了,你不要担心,片子不会有问题的。” 陈侃一口气把糖水喝了,放下碗抹嘴巴,以瘫痪的姿态回到座椅上打了个哈欠。他用眼神斜乜胡不成,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难怪贺亭林这么喜欢你,是挺讨人喜欢的。” 他倒是脸皮厚,可胡不成的脸皮也不是吹出来的。 胡不成赌气地说“现在我就讨人喜欢了?也不知道谁说不会剪片就滚的,我以为在某些人眼里,不会剪片的都一无是处呢。” 陈侃哈哈大笑:“说你傻你还真是傻。” “总比你好。” 陈侃收敛了笑容:“我又不是没付他们工资,爱干就干,不愿意干拉倒,像是我强迫他们的一样。你去问问,整个鬼道,除了冥府,哪个地方的工资待遇能够比得上C.K?项目还没结束就突然要走,到底谁不负责任?能剪片子的大把,不缺他一个,明天我要是发招聘广告,排队应聘的都能排到街口去。” “也不完全是钱的问题吧?我工作也不只是为了钱呀。” “那是贺亭林平时对你太好了,恨不得当半个心肝儿捧着。寻常打工的还不就为了点钱,没钱扯什么淡!我是老板,我的最大责任就是不拖欠工资,保证员工有钱拿。C.K养着三千多号员工,我不努力赚凭什么发这么高工资?凭什么加班吃自助餐?” 他说的也是道理。胡不成有点不好意思,或许真的是贺亭林对他太好了,他的工作不像是一份工作,更像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这时候秘书出现在走廊的另一端,她脸上终于有了轻松的笑容:“陈总,阎君到楼下了,您要准备一下吗?他现成带了人手来,咱们也不用重新组人了。还好小胡多订了晚饭,我刚刚叫人整理了个小会议室,一边吃一边聊吧。” 陈侃点头:“不错,我洗个澡,马上就来。” 他站起来要走,走了一半想起胡不成,招手:“谢啦,你先回去吧,改天我去找你玩儿。” 他揣着兜慢慢地走,像从来没有这样悠闲地散步过,一边摇头幌脑地一边提溜着拖鞋。从背后看胡不成才发现他有点驼背,脖子的姿势不太对,应该长期坐在电脑桌前导致的。他穿着一件纯黑色棉质T恤和牛仔裤,没有了夸张的发型和耳饰,依然显得放荡不羁、别具一格。 胡不成想,这个人的个性不是通过穿衣打扮凸显出来的,即使只剩下他一个人、只穿最普通的T恤,他也能坚定不移地把手头上的片子剪完吧。 ** 回到医院的时候,天幕已经完全黑了下去,只有街上仍然热闹。 胡不成忙到打烊,关门前田禄从门槛边探出身体来。胡不成一眼就攫住了他。 田禄的气色似乎比上次见面好一些,它慢慢悠悠地行礼道:“劳烦二太子还惦记着笑笑的忌日,贺医生的药也吃了,觉得好很多了,特地来说声感谢。” 胡不成蹲下身查看他的眼睛和口腔,满意道:“还需要多休息,适当运动也可以,饮食不必有负担,少肥腻就好。”说完他补了一句:“您寿数长,还有许多年的福气要享,请放心吧。” 田禄今天心情不错:“多谢了。今天上午有一家自称C.K广告公司的人来过,通告笑笑已经顺利进入轮回了。阎君很仁慈,笑笑没受什么苦。是二太子让人来通告的吧?” 胡不成一怔:“我不知道呀,是阿侃派人去的吗?” “对方只说是广告公司的。我知道笑笑没事就心安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带了点心意请一定要收下。”田禄从肚子下变出一个方盒子:“这是我自己收的,您应该用得到。” 胡不成打开盒子,里面是几张灰蒙蒙的蛙皮,应该是田禄自己褪下的。 他最近开始学习药材,虽然还没入门,但梅谷时常会将一些稀奇药材当做宝贝似的讲给他听。这其中有一样就是蛙皮。蛙皮晒干后可入药,有调节肠胃运动、治疗消化道疾病的功能,也有医者认为它可以治疗肿瘤。这些皮当然是天然蜕下最好。田禄不是普通的蛙,是带着灵气的妖怪,它的皮恐怕不能和普通的蛙皮相比,小小一盒应当价值不菲。 以自己褪下的皮作为礼物,实在是太贵重了。胡不成不敢收下这份礼,但一低头田禄早已经没有了踪影。他又想到田禄说的C.K广告公司,不禁怀疑起陈侃。陈侃实在不像多此一举特地派人通告审判结果的人,可田禄绝又没有必要撒谎。那就是陈侃难得发善心了吗? 胡不成回忆起会议室里那个冷清的背影,心想,下次再去广告公司玩儿好了。 第七章 秋夜河神之歌(上) 胡不成之所以对河神祭典感兴趣,是因为他想起了母亲的“儿歌”。 他的母亲不擅长唱歌,儿歌只会一首——她小时候也是听这首儿歌长大的。这是首氓川居民都会随意哼唱的小调,其实只有重复的两句词,即:“河神、河神,你要去向何处?何处、何处,那里会有我思念的人。”歌词咏唱的河神即是氓川河神。 当年胡不成的母亲刚生下他不久,天庭的兵将就奉命来接天帝的儿子,她挣扎无用,只来得及用一朵云录下这首歌放在襁褓里,连同心爱的孩子交给神仙们。于是这首歌成为了胡不成儿时对母亲的唯一记忆。每当他被同伴欺负、得不到父亲的关怀,他就会想念母亲,就抱着云朵一遍遍听母亲的儿歌。小小的胡不成曾相信,只要找到歌里的河神,就能见到母亲。 十八年后,胡不成因为贬谪和母亲团聚。有时在雷电交加的夜晚,胡不成会想起被剥去仙骨的血腥场面。他睡不着觉,偷偷摸摸地溜到母亲床上撒娇,母亲又拿这首歌唱给他听,把他哄睡。等雷电过去了,胡不成也不觉得害臊,他一向脸皮厚得令人发指。 ** 一旦暑热稍微有所缓解,河神祭典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人类终于愿意从被电风扇和空调的掌控里走出来游玩。这一天要从白天一直玩到晚上。白天有游街和祭典,寺庙派僧人把河神的金像抬到河堤上游,一路要敲锣打鼓载歌载舞。上千人随着游街队伍涌到上游祭拜,然后在河堤上铺起长长的野餐布,或是打牌聊天,或是观赏熟透的银杏,到了傍晚再去游园看烟火。 女人们要从一个星期前开始准备银杏甜酒,初秋的燥气最适合用银杏甜酒来缓解。用银杏的果子泡在传统的米酒里,以个人的喜好加上蜂蜜或者桂花糖来调味。胡不成把剥好的银杏果分袋装好,他剥得指甲都发黄了,手指头酸的很。胡妈妈从早上开始就和他蹲在厨房里剥银杏,他们总算按时完成了任务。 “你把我剥的送给贺医生,提醒他们要赶紧泡进酒里面,要不然会坏,这种温度保存不了多长时间。糖的比例按照自己喜欢的来,要我说不用太甜。”胡妈妈说。 胡不成说:“今年我们和师父一起野餐吧,就多准备一个人的菜。吃完了饭妈妈你再去准备跳舞也来得及,晚上才是比赛吧?小梅姐可以帮你化妆。” “好,那要带的东西就多了,你列个单子出来,我怕我忘了。” “师父有车,早上他来接我们去河边。东西都放在他车上就好了。” “要游街哪里还能让车在路上走呢?路都封了,要坐公交去才行。你们约了什么时间出发?” “早上九点钟在家门口等,妈妈你说我穿什么比较好?我买了件嫩黄色的毛衣,配前两天师父送我的那条围巾你说怎么样?他会不会喜欢?” “不好看,黄黄的像鸭子似的,河边那么多鸭子还看不够。” “都是灰扑扑的野鸭子,谁会看呀?我是那只最漂亮的小鸭子,他会喜欢的。” 胡妈妈一边叹气一边摇头:“说来说去,还不都是鸭子。” 但她没有再阻止儿子套上那件亮眼的毛衣,在出门前,她还帮他用围巾打了个漂亮的结,夸他很帅气。这倒是真心话,胡不成皮肤白皙,五官年轻,即使穿得鲜艳也不突兀。那个鸭子的比喻只是不希望他太活泼得意了,在她看来鸭子应该是温顺可爱的动物。 祭典前夕,胡不成和梅谷打算去偷看河神的金像,两人相约前往吉祥桥下的河神寺庙。 吉祥桥是氓川上唯一的木质桥。它通体朱红色,桥面两侧各有十二道矮栏,分别点十二盏灯。夜里灯景极美,桥身如一尾发光的红鲤鱼露出水面,鱼头恰好朝着寺庙前高大的牌坊,正是一幅吉祥福瑞的鱼跃龙门。研究历史的老师们一致认为,是先有了桥,后有祭拜河神的习俗,寺庙也是后来修建的,这就证明,这座桥比河神的寿命还长呢。 僧人们负责每年重新涂刷桥栏,将桥面清洗得干净平整,又用白色的粉笔沿着游街的方向在地面画好指示箭头。听说有一年,因为僧人弄错了走向,导致抬着神像的队伍在巷子里绕圈,错过了祭拜的最佳时点。僧人们很惶恐,害怕河神降罪,但后来并没有出现可怕的天灾,因此人们更加称颂河神的仁慈。 今年寺庙请了著名的雕刻家重新为河神铸造金像。据称,这尊金像是纯金制造,比以往的更加精致。铸造好后金像放在寺庙的阁楼里封存,直到祭典的这一天才开封露面。所以在此之前,没有人能见到这尊神秘的金像。胡不成听说后被激发了好胜心,一定要博得头彩,但他对寺庙的情况不熟悉,于是劝服了梅谷参与行动,至于他如何说服梅谷却无从可知。 要溜进寺庙不难。僧人们这时候忙碌于第二天的祭典,没有余暇注意香客。两人于是扮成普通香客的模样,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去,没有引起丝毫的怀疑。在正殿上完香后,他们假借投香油钱避开了来往打扫的僧人,快速躲进后殿的楼梯。 黑沉沉的木梯盘旋腾起,黯淡灰飞的尘光从缝隙中泄露出来,显得宁静又恒远。沿着木梯而上,要爬一百三十阶楼梯才达到顶楼,阁楼里不敢开灯,他们只能摸黑摸索。 出于男人的气概和勇敢,胡不成毅然走在前面领路,将梅谷护在身后。 不一会儿,两人顺利找到了没有开封的河神金像。胡不成将盖在神像上的灰色塑料布揭下来,神像在黑暗中发出深邃而温暖的光泽。它大约有三十寸高,十寸宽,通体是均匀漂亮的哑光金色,又分为底座和身体两个部分。底座是用浅白色玉石雕刻的浪花,金像盘坐在浪花上,双手托一口金瓶,微微垂目,嘴角上扬。其中面目五官、衣褶领口甚至指节的皱纹都栩栩如生,足以见识雕刻师绝妙的功力。 胡不成问:“为什么河神要托个金瓶呢?这是什么意思?” 梅谷回答:“瓶子是用来装水的,整条氓川都可以装在他这个瓶子里。洪涝的时候瓶子就把洪灾吸走,要是干旱了,里头的水又可以倒出来滋润田地。虽然现在没有人种田了,也算有这么个意思吧。” “那它每年香火钱应该很多吧?” “要不然寺庙也不能铸这么大一尊金相。” 胡不成由衷地羡慕道:“像这样地方上的小神仙,虽然供奉的庙宇不多,只要能够在一个地方站稳了脚跟,也不愁香火了。比起排场铺张的大神仙来说,说不定生活更有滋有味。” 他的语气酸溜溜的,其实是暗恼自己没有这样的福气。按照神仙的规矩,等他二十岁了,如果自动放弃继承天帝的位置,就可以被派遣到地方驻守,如果能选上个经济富庶、气候宜人的地方,日子也能和河神一样逍遥。可惜他没能挨到二十岁,说到底,胡不成还是对做不成神仙有点失落的,尽管他时常抱怨做神仙的坏处,又把那些跋扈的大神仙骂得跳脚,可谁都有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时候,就连神仙也不例外。 只是梅谷不知道其中原委:“那是神仙的事,还轮不到我们操心。” 她对神像精巧的工艺惊叹不已,一会儿大着胆子抚摸河神的金瓶,一会儿又用手指蹭蹭衣袖上细致的褶皱,竟然沾了不少金粉下来。被摸的地方即刻掉色,露出里头深深的黄铜。 原来这尊金像里头竟然是铜铸的,并不是对外宣称的纯金铸造,甚至不是包金的,只是在外面喷了一层金色的涂料撒上金粉借此来伪装成纯金铸造。梅谷仔细检验了手上的金粉,露出骇然的表情。 胡不成也看到了掉色的那块地方,瞪大眼睛道:“哎呦,这是什么呀?” 梅谷比了个小声的手势:“你还没明白吗?这不是金的,就是个铜疙瘩,假的!” “假的,那真的在哪里呢?” “哪里有什么真的?也不知道主办铸造的僧人从里面偷了多少油水,不会真的想用这种东西蒙混过关吧?哎呀,明天它可是要开封见人的,现在掉了一块儿,这怎么办呀?” “别慌别慌,我们就当作不知道,明天这东西要搬运来搬运去的,总会有个磕磕碰碰,不一定就是我们弄的呢?况且这指甲盖大小的掉色看不出来的。” “可……可明天大家都要对着它祭拜的呀。” “还拜什么?就算我是河神我也瞧不起这玩意儿,说好的金的,嗤,太丢脸了。” “我是怕,我们这样不会对神仙不尊敬吧?” 胡不成毫不在意地摇头:“也不能算我们最不尊敬,算了算了,没意思了。” 他们将罩着的塑料布重新盖在金像上,梅谷还是心有戚戚。这可算是今年一桩大的丑闻了,河神的金像竟然是个铜的,如果让其他人知道了,祭典的气氛也会被破坏的。思来想去,她还是认为应该三缄其口,反正她和胡不成不说,也不会再有别人知道了吧? 他们又按照原路返回,竟然也没有被察觉。回到医馆后,胡不成忍不住和贺亭林滔滔不绝地描绘今天的奇遇,甚至还添油加醋了一把,将昏暗的楼梯、漆黑的阁楼说得惊险绝伦,把偷闯禁地说成了与绝境斗法三百回似的。梅谷忍不住在旁边翻白眼,嗤笑了一句傻子就再也听不下去了。贺亭林反倒没有怪罪,只说不允许再有下次。 ** 一个星期后的大早,胡家母子与贺亭林便一起乘坐公交车往河堤上游野餐。梅谷因为不方便在外多露脸,怕被认出她长得像已故孟孙芳,所以白天不去,晚上再和他们汇合。 上游等着朝河神上香的队伍已经排起了长龙,场面颇为壮观。这些人早的凌晨已经来等候,为了争得上第一柱香的机会。往年争抢第一柱香的大战都异常激烈,甚至有打架斗殴的新闻出现在第二天的报纸上。还有人带着冲天的高香而来,通体鸭黄色,足有男人的手臂那么粗,要一个人扛着才能搬动,据说是上好的檀香,最适合祭拜神仙。一天的祭拜结束,香炉里得收掉好几拨香,就连河水和草地都像是染上了香灰的气味。上游的泉口笼罩在袅袅的烟雾里,很有神仙登场的架势,然而是不是真的有神仙降临就另当别论了。 河堤排列的银杏树棵棵笔直挺拔,熟透的金叶贪婪地铺满草地,踩上去立刻有稀稀疏疏的声音。叶片被阳光烤干的焦香味比香灰要好闻多了,既温暖又柔和。家眷们多选择在树下的阴翳里铺上野餐布,既能享受凉风的照拂,又不至于靠近河边把鞋袜打湿。 胡妈妈一边打着扇子一边用脖子上的汗巾擦拭额角,笑道:“你们要是感兴趣还是可以去看看游街的,我在这里守着就好了。这时候他们应该已经从寺院出发了,要是幸运的话能拿到僧人或者护神童子的幸运符,就当讨个吉利吧。” 胡不成磕着瓜子问:“护神童子是什么?” “被选出来参加游街的小孩子,帮寺院发幸运符的,只是取个好听的名字罢了。” “师父不喜欢嘈杂,游街他肯定不会去啦,等会儿给河神上柱香就好。” “今年的人反倒没有去年多了,这样宽松地野餐舒服多了。” “妈妈你们晚上要表演什么节目?” “太极舞啊,你们都去投一票吧,如果拿了第一名还有奖品的。” “奖品是什么?是奖金吗?” “奖金倒是不多,大概会有一些零食小玩意儿。” 胡不成高兴地说:“我想吃西瓜冰,晚上我们去吃西瓜冰吧。然后给你拉票。” 他们漫无边际地聊天,先说起游园里那些惯例骗人的娱乐项目,后来又说到烟火的样式一年不如一年。贺亭林难得插一句嘴,他盘腿坐着,吃一小碟子酒酿花生。胡不成见他心情很好似的,从他的碟子里偷花生来吃。贺亭林干脆把碟子放在两人中间的位置,吃到最后一颗,两个人又同时不伸手了。胡不成灵机一动,拈起花生朝贺亭林说:“啊——” 贺亭林犹豫片刻,竟然张开口让他喂进嘴里。胡不成的手指不经意触碰到他的嘴唇,上头滑腻腻的沾着米酒的液珠,把手缩回来的时候他倒是先脸红了。 太阳快到头顶的时候,游街的队伍才从远处慢慢靠近。远看好长一条花团锦簇的色带被人群拥着飘来,先听到抑扬顿挫的奏乐,那是由最前面二十个人组成的乐队,跟着用小车拉的两面红色大鼓,穿了传统民族服装的男人敲鼓,鼓声振振。队伍里还有托着玉瓶洒水的女孩子、端着祭品的僧人、念经的僧人、发幸运符的护神童子、抬着载了神像轿子的轿夫、举着彩旗飘带的人等。神像轿子三面用白色的纱幔遮着,只有正面才能看到河神的金身。 三人等到下午人潮渐渐退去才动身前往祭拜。胡不成对拜神不感兴趣,但是胡妈妈坚持要到河神面前磕头上香,做儿子的只有陪着母亲去。越是靠近祭台,香火味就越浓,熏得胡不成头晕眼花。神仙闻到香火就仿佛猫咪闻到了猫薄荷的味道一样敏感,尽管胡不成已经没了仙骨,本能到底没有完全消失。他被熏得两颊通红沉醉,一副飘飘然的样子,走路迷迷糊糊、如行云端,差点让石阶绊倒了。贺亭林伸手搀了一把,问道——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回去休息?中午闹得也太厉害了。” 胡不成摆手摇头,打了个喷嚏:“不是……我是……香灰过敏。” 贺亭林皱眉,还没听过这么个病症:“那不如不去了,你在这里呆着,我陪令堂去。” “不行,那怎么好意思呢,我没事。” 他好不容易挨到了祭台。那金像确实是昨天看到的铜疙瘩,只是从香炉到放置神像的祭台至少隔了五米远,小小的金像被簇拥在五彩斑斓的莲花灯中,也就不会有人注意到擦掉的色块。 胡不成斜乜发黄的蒲团,心里很不是滋味。从前他好歹也是天庭的二太子,这些小神小怪的见了他哪有不低头行礼的呢?现在反而要他来下跪磕头,谁还不能要点面子了?眼前的蒲团是铁证如山,他胡不成已经堕落成穷蹦跶的普通人,头上三尺的神明哪里会管他以前是不是也是个神仙呢?这些神仙还真是残酷又不讲世情。 忽然他感到有人牵住他的手,贺亭林温和地将他拉到身边一起跪下,说道—— “我在氓川没有什么亲友,幸亏你和梅谷帮忙,邻里也宽宥友善,才能在这里有一块立足之地。学医看病这么多年,我对医者之道还在不断探求,我的医术也是有限的,然而世上总会有无穷尽的病患与不可解的难题,我自知能做到的很微薄,所以经常会觉得不安。以后也还要请你们多关照打点,协力经营医馆,不然凭借我一个人究竟做不成任何事。在此之上,如果幸运还能得到神仙照拂,就当是我的功德吧。” 胡不成听了这番话很吃惊,贺亭林倒像完全不在意神仙的照拂。明明是来拜神,重点却说让胡不成与梅谷多照应,神仙反倒在其次了。那他干什么来拜神? 胡不成不信神仙,是因为他自己原来就是个神仙,以他对神仙的了解,香火绝不是神仙最在意的东西,当然也就不能指望靠香火得到神仙的照拂。但贺亭林为什么不相信神仙呢?是因为常年行医已经看淡生老病死,所以对唯心之流已经不屑一顾了吗? “师父,你觉得自己的功德不够所以得不到神仙的照拂吗?” “神仙的事情,我们人类可能说了不算。” “那你也没有任何愿望吗?” “有。” “是什么?” “不可说。” 胡不成有点失落:“要不然,我把我的愿望说给你听,你也把你的说给我听,我们交换,怎么样?我许的愿是我妈晚上的舞蹈比赛能拿冠军,我看过她们的彩排,挺不错的。我觉得第一名没问题。”他直接就把愿望说出来了,逼得贺亭林不说好像还不行了。 贺亭林微笑:“那我就希望你的愿望能成真吧。” 胡不成以为他在哄自己,心里却是甜滋滋的。贺医生呀,没想到你一个正经人也有不说正经的话的时候。贺亭林愿意哄他,他也是高兴的,也许是被香灰熏得神智有些不清楚,他喜不自禁地踮起脚在贺亭林脸蛋上亲了一口。 贺亭林的右侧脸颊被他嘬出一块湿漉漉的水痕,感觉有点凉又有点滑腻。贺亭林很吃惊,用诧异的目光看胡不成。胡不成心里一咯噔,得意忘形来不及挽回了,但他胜在脸皮奇厚,这么被看着索性装作扭捏害羞的样子,也不说话,反倒像他被轻薄了的样子。 两个人心思各异地在河堤下与胡妈妈汇合。梅谷也来了,她一眼瞧出了端倪,调侃—— “这是怎么了?见个神仙两个人都面色红润,难不成神仙显灵了吗?” 师徒俩竟然口径一致地答:“香灰薰的。” 第八章 秋夜河神之歌(下) 秋日的白昼时长变短,过了六点钟对岸的长堤迅速地暗下去。 环绕在半丘处的彩灯依次点亮,人潮顺着阶梯拉成笔直的细线。在初冷的夜风里,有烧烤的食物香味飘散,胡不成辨别出是鱼的味道。这是氓川一种特产的小鱼,只有小拇指那么长,奇异的是它浑身没有一根骨头,鱼肉紧绷劲道,嚼起来自带河水的清甜。把四五条小鱼串在竹签上,烤熟,其余酱料都不用涂,只需沾上盐粒口感最佳,如果能搭配着银杏甜酒,更是别有风味。氓川的人类尤其喜欢这种小吃,但凡饭馆酒馆里都提供这道小菜。 胡不成买了一袋小鱼拿在手上,边逛边吃,却嚼不出什么好味道。 因为下午那个亲吻,他不好意思再缠着贺亭林,只能和梅谷走在前面,他心情忐忑,鱼当然也不好吃。梅谷敏锐地察觉到了师徒之间的尴尬,好奇地打探:“你和贺医生怎么了?” 胡不成心虚,装傻也装不好:“没什么,我们能有什么?” “刚刚开始就一句话都不说了,是吵架了吗?要是平时你哪里会这么收敛?” “没有吵架,是男人之间的小距离而已。” “什么是男人之间的小距离?” “女人之间不是也会有这样的情况?即使姐妹之间感情特别好,也会突然安静下来不说话。” “我怎么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姐妹感情。” “那是你没有姐妹啦。” 梅谷生气地说:“我是关心你,要不然我才懒得理你呢。” 胡不成赔笑:“你别生气了,我心情不好嘛,你体谅体谅我吧。” “为什么心情不好?说来听听,说不定我能有办法。” 胡不成有口难开,他回头观望贺亭林。贺医生面色如常地提着一盏圆灯笼,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胡不成看不出他是否在生气,只能估计他不会高兴。 梅谷小心翼翼地问:“很严重吗?” 胡不成捧着心口叹息:“就是亲了一下他嘛,我是真心喜欢他的。自从我的初恋没了之后,我再也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了。第一次见到就喜欢,以后就越来越喜欢。只可惜我空怀一颗真心,他却不稀罕。没遇到他之前,我觉得我的真心很珍贵,可遇到他之后,我才明白我的真心是没有人要的,根本不值一文!明明他没做什么,我就觉得他好残忍,比神仙还残忍。我原本以为世界上神仙已经是最残忍的了,小梅姐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吗?” 梅谷目瞪口呆:“你陷得这么深啦?” “你说怎么办?要不然我也学你,一脖子吊死吧。” “胡说八道,别把死啊活啊的随便挂在嘴边上。” “他要让我生,我就生,他要让我死,我就只能去死啦。” “唉,这种事我也帮不上忙,你知道我的经历啦,我是不想谈恋爱了,包括泛爱情区域都不想再碰。贺医生是个好人,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喜欢他,他就算不喜欢你也不会害你的。如果他真的不喜欢你,你也别伤心。我也想不出来他会喜欢什么人,如果他一辈子单身行医倒是有可能。” “你也觉得他像这种人对吧?我觉得他心里只有苍生,没有我。” “你算是苍生的一份子,勉强也算有吧。” “我希望他心里只有我一个。” “啧啧,太酸啦。” ** 游园会的尽头正在为舞台搭设照射灯具。今晚这里将举办舞蹈比赛。 这个比赛项目曾经也辉煌过,阵势浩大引发氓川全民参与。那是个娱乐至上的年代了,甚至还造出一批明星,后来虽然逐渐没落,但它代表的娱乐精神还有人在苦苦维持。 赢得冠军的舞蹈队伍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将获得不可动摇的地位和威望。这份威望的作用不可小觑,它直接关乎到舞蹈队的存亡尊严,有了威望才能挑选到空旷又宽敞的地方晨练,晚间在广场进行舞蹈训练的时候其他队伍也应退避三舍。正因如此,比赛才有了激烈的竞争气氛。 胡妈妈率领姐妹团队为了今天苦练一个多月,晚上参加比赛她是势在必得。 梅谷亲自帮胡妈妈上妆梳头,她是这方面的老手,还负责了一部分服装设计的工作。有她在,胡不成非常放心,他负责在场下分发投票券并拉票。为了能获得更多的票数,他想了个不太正道的方法,用糖果哄劝小朋友,请他们说服父母一同投票,这样全家三票就能一次拿下。他自认是个事半功倍的好方法。 糖果发到一半,梅谷从洗手间里慌张跑出来,凑近他说悄悄话:“不太妙,我在厕所里偷听到了对手的策略。他们已经事先通过街道办公室、居委会在小区里面拉票了,而且今天还承包了卖烤鱼的摊位,如果把票投给他们,就能够免费领到一袋烤鱼。这怎么办?” 胡不成气得跺脚:“卑鄙、无耻、下三滥!” “哎呀,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我们要赶紧想想补救的措施才行。” “要不然我们也花钱包一个摊位?” “哪里来这么多钱?起码要一两百票呢,那就相当于两百袋烤鱼,你付得起吗?” 胡不成焦急地在原地来回踱步。对方财大势大,在实力这样悬殊的情况下,舞蹈本身已经不是比赛的核心了,只有票数才是最能说话的。他脑袋里竟然灵感全无,最后只能求救似的把目光放在贺亭林的身上。贺亭林叹气道:“怎么了?” 胡不成说明了缘由。贺亭林思考片刻,说:“如果比赛规则不允许拉票的话,倒是可以向委员会说明这个情况。如果没有明确规定,现场拉人投票已经不太现实了,不如寻找些场外的援助来,不成,你那些田家的朋友们应当也可以投票吧?” 胡不成眼光一亮:“对!妖怪也可以算一票呀,也没有说妖怪不能投票。我去找田大爷,这十里八方内的蛙少说也有几百只,一只一票还不是很容易的事。” 贺亭林及时拦下他:“我去吧,一会儿开场了,如果令堂见你不在肯定不高兴,你和梅谷还是守在这里,我很快就回来,争取赶上投票截止。” 他匆忙离开,胡不成的心中暖洋洋的,虽然他轻薄了贺亭林,可贺亭林还是对他这样好。 不久,舞台上果然开场了。三名穿着水红色长裙的领舞走在前面,后方跟着鹅黄色裙子的伴舞,她们的装扮都算得上古典秀丽,但舞蹈并不像古典舞。至少胡不成在天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舞蹈——只见脚下的动作基本只有两套变换,一是前后交叉踩点,二是转圈。上半身的动作变化也不多,队形时而变换,时而出现奇特的群体造型,与其说是舞蹈,更像群体操,节奏简单,动作幅度夸张,总而言之,热闹有余,美感不足。 “这是什么舞蹈?怎么看起来这么奇怪?”胡不成问:“我还以为大家表演的都是传统舞蹈,这样的舞蹈好看吗?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跳?” 梅谷一边嗑瓜子一边说:“这是一种近几年才流行起来的现代舞,比较适合中年人和老年人锻炼身体,正式的名字没有,因为大家喜欢在广场上练习,暂且叫广场舞。” “噢,这个名字倒是很容易理解。” “电视上也经常放,不过我们现在这些人谁还看电视呀。你要是晚上少去河边酒馆溜达,到附近的公园、施工的空地、广场上去看看,很多人跳,早上也有。” 早上胡不成起床晚,等他睡起来都快中午了。要不是被妈妈强行拉着观看打太极,他对老年人的活动完全不感兴趣。他眼见现场的观众不多,只有中老年人踊跃参与,没有一个年轻人驻足,这样一来,场面未免就显得冷落了。 “现在跳个舞也不容易,你看其实没有什么人在认真看比赛,”胡不成说:“这样在上面跳舞的人怎么会有成就感呢?得了冠军也不会高兴的。” 梅谷说:“你懂什么,只要票数好看就是了,人气是可以吹嘘出来的。” 胡妈妈是第五个上场的。她穿一身白色的太极服,手拿木剑,腰间一围红艳艳的缨带,妆容颇显出飒爽的英姿。因为两面的腮红抹的有点多显得气色上好,太极舞耍起来像模像样,一柄木剑在手里挥出呼呼风声来,动作利索漂亮,眼神坚毅凌厉,胡不成忍不住站起来大呼吆喝,鼓掌叫好。有他的带动,场面才热闹起来。 这时候梅谷突然叫了一声:“来了来了!” 胡不成回头,见贺亭林肩上带着田大爷快速走回来,近了能看到他面色微白,额上有一层细密的汗水,领口也被打湿了。田大爷从他肩上跳下来,说道:“贺医生已经向我说明了情况,不要担心,我将家里人和能通知的朋友都叫来了,为了避免引起骚动,都走地下水道过来,只要在附近找个井盖儿,让他们上来,一个个填了票单就可以了。” 贺亭林看了看手表:“还有时间,应该赶得及。不成,你去教他们填票,梅谷将票单发下去,我将收集起来的票拿去投票箱,这样可以减少时间。” 于是三人分工合作,在舞台后面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填票。胡不成掀开了井盖一看,喝,成了妖怪的蛙还真是不少,眼见井壁上密密麻麻趴着足有上百只蛙,这些妖蛙们也不用笔,各个将又长又细的舌头在票单上一点,对应的方框里就打上了个水淋淋的勾,再一点,签名栏上就有了名字。由于比赛规定每个名字只能填写一票,重复了的不能记数,只能每一只写一张票,写好票后再交给贺亭林投去票箱。 不料,事情突然有了变故。一个从化妆间出来接电话的女人不经意走过,瞥了一眼,满地黢黑的蛙立刻把她吓破了胆子,惊得她尖叫一声疯跑了出去! 胡不成暗道不好,想也没想就追上去,不料那女人跑得出奇地快,像丢了魂似的叫嚷着——“有妖怪呀!救命!有妖怪呀!”她还没来得及卸掉脸上浓厚的妆容,披头散发的样子把化妆间的女人们全都吓了出来,走道上吵吵嚷嚷的都议论起妖怪来。 胡不成追到门口,见到花枝招展的各色女人,又听到妖怪之类的谈论,知道不能硬闯了,赶紧折回去,心想决不能让田家这些蛙们被发现了,否则岂不是各个都难逃田笑的下场!他一想到那锅红艳艳香气四溢的泡椒青蛙,就浑身打了个冷战。 然而,不等他来得及回去看,舞台上已经争吵了起来—— “胡家的人带着妖怪来拉票啦!刚刚小杨亲眼看见的,满地都是青蛙在填票呢!胡长歆你有本事就正大光明地拿冠军呀,使了什么法术把那些青蛙都变成了妖怪来给你投票,快说!评委老师我请求开箱验票,胡家的票都是假的,都是妖怪填的!” 胡不成大骇,拔腿跑到台前去。这时台上已经闹开了,女人们挤在一起涌到评委桌前,嗓子一个比一个大,胡妈妈也丝毫不输气势,挺胸抬头喝道—— “我胡长歆行得正坐得端,我不怕开箱验票,你开呀!再说了,你说有妖怪就有妖怪,我还说我看见神仙给我投票呢!规则上有说妖怪不能投票吗?只要票数赢了就是冠军!” 杨女士高喊:“你强词夺理!我们才是冠军!你就是个妖怪,你一定是!” 两个女人讲不通扭打成一团,又是扯裙子又是拽头发的。胡妈妈虽然将太极剑耍得有模有样,但是到底年纪大了,力气和精神都比不过后辈,杨女士抓着她的领口要夺她的剑,她手腕使不上力气,木剑噔地掉在地上。她急切之下就将杨女士推了一把,要捡自己的剑,混乱中杨女士被推倒在地上,哇地大哭:“各位都看看吧,她就是个披着人皮妖怪,今天她为了造假票数推我,明天她就会吃人的!快把她抓起来!快把她抓起来!” 胡不成听不下去了,拨开人群挡在母亲的面前,将被受惊吓的女人拉起来:“杨女士,你说话要负责任的,我妈妈不是妖怪,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事情也是你挑拨起来的,你现在倒是有理了,你说见到了妖怪,你要拿出证据来呀。” 杨女士指着他就骂:“就是你!我刚刚看到的就是你!你们母子俩都是妖怪!” ** 众人大骇,有女人吓得倒退几步把胡不成推开,有孩子的家长连忙把孩子护在怀里,唯恐有妖怪祸害儿童。一时间人群中窃窃的私语声此起彼伏。 虽然人类对神仙与妖怪的敬畏自古以来就有,好比河神的祭奠也是其中之一的表现,但和神仙相比,妖怪引来的更多是厌恶恐惧。一旦听到这个称呼,人类就会理所应当地排斥,即使在灵气旺盛、时有奇闻发生的氓川,人类对妖怪也是避而远之,绝不会沾染上任何关系。 人类对妖怪长久的误解究竟是如何造成的已经不可追溯,仅仅“妖怪”这个名词就已经回答了很多感情上的问题。既然妖怪作恶为非是人类已经形成的偏见,想要改变也不是一日之功力可以达成,现在澄清说法显然无济于事。但是急于和妖怪撇清干系,胡不成又担心会伤了田大爷和田家众多子孙的心,刚刚他才受了这些妖怪的帮助,现在就过河拆桥连胡不成也觉得不妥。胡家母子于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既要证明自己不是妖怪,又不能给人抓住把柄。 贺亭林与梅谷这时候安置好了蛙们,赶到现场。两人见到如此混乱的情况,梅谷手足无措,倒是贺亭林先一步将胡不成护在了身边。他正要开口解释,一个在场的评委站起来插话—— “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妨开箱来验票吧,如果真的像杨女士说的,有大量可疑的票数投给胡女士的话,我们会公证决断,绝不计入这部分票数。请让工作人员把票箱拿过来,大家一起看着,也好做一个见证,两位女士谁在说谎大家心里都能有个判断。” 胡不成一个眼色使给贺亭林,意在这种情况下绝对不能公开验票!贺亭林会意,于是暗指梅谷帮忙截下票箱。胡不成的心脏砰砰狂跳,只觉得那十五只桶乱撞在一起,急得他咬牙切齿、呼吸急促、眼睛瞪得浑圆一动不动。 梅谷站在人群后面,只等工作人员把票箱抱来,她悄然靠近,不动声色地将那名工作人员从后推了一把。工作人员果然没有防备,向前猛地栽去,投票箱从他怀里滚了出来,在空中翻了个跟头顺着人扑倒的方向往前投去! 一时间无数白花花的票单从投票箱的投掷口中洒了出来,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听梅谷在人群中高喊一声:“不成,接好!” 胡不成早有准备,他利落地跳起来,把还没落地的投票箱接过反手往身后扔去!那个投票箱很轻,大概是用泡沫板做成的,抓在手里竟然感觉像个纸箱那么轻巧,哪怕不费力气也能扔出好远。可胡不成下定了决心要毁了箱子,于是用了十足的力气,可怜的箱子从他手中脱出,又划出长长一道弧线,砸进了远处一个台子。 众人看着满地的票单,这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还是杨女士先反应过来,叫骂:“胡不成!谁允许你把票箱扔了的!评委老师,他做贼心虚,这里面肯定有问题,要不然他怎么害怕开箱验票!胡不成你说呀!” 她站起来又要上来撕扯,被贺亭林先一步挡住。男人森冷的目光使她即刻噤声。 胡妈妈趁机还口:“明明是工作人员没拿稳,我儿子只是没接住票箱,我们的票数没有问题!” 她抄起地上的木剑就要打人,那杨女士腰间还别了一把扇子,想也不想抽出来就往头顶压来。两个女人短兵相接,各自不输风范,一时间两边人马又纠缠在一起,不分你我。 此时只听到后方一声大呼:“神像被砸啦!这是谁扔的东西呀,神像被砸破啦!” 这声叫喊将所有人的脖子如提线似的吊了过去,大家又伸长了脑袋转向后方。原来刚刚被胡不成扔出去的投票箱砸在了祭台上,被路过的游客见到了。河神的金像被砸得歪倒在一旁,滚了两圈从祭台上掉了下来,侧面刮出长条的刮痕,也金漆被蹭掉了大块,露出里面的黄铜。赶来的僧侣急忙将神像扶了起来,但游客已经发现了端倪—— “咦,这神像怎么掉色了!不是说神像是纯金的吗?” 僧人护着神像,解释道:“您看错了,即使是纯金的也会出现剐蹭痕迹的。” 游客愤怒道:“你是在骗人呀!我明明看到它掉色了!这是假的!你们造了个假的神像出来还企图蒙混过关,河神会生气的,你们这是对神仙不尊敬呀!” 一语惊人!周围的游客聚拢了过来,纷纷要求僧人将神像交出来看看。僧人强硬不肯,眼见两方又要吵闹起来,胡不成见状灵机一动,冲上前去:“请各位听我说,神像掉色的事情我知道——” 他撞开身边的人往祭台奔走,但杨女士怎么能放过他呢?她不顾与胡妈妈的纠缠奋起直追:“胡不成,你别跑!我们的事情还没有说清楚呢,你休想逃走!” 两拨人群混在一起,这才是真的乱呢!只听见又是僧人压抑闪躲的解释、又是游客的争吵、又是杨女士的尖锐逼问、又是评委的苦口劝和,场面终于无法控制。 唯有梅谷与她肩上的田大爷没有参与混战,她拎着胡不成没有吃完的那袋烤鱼,远远地站在一旁边吃边看热闹。鱼已经凉了,她挑起一点鱼肉来喂给田大爷,老蛙也吃得津津有味。一鬼一蛙将那袋烤鱼吃完,天上砰地炸开大朵大朵的烟花。 梅谷指了指天空:“田大爷,你看!真漂亮呢!” 老蛙费力地扬起头来,说道:“真是呢,今年的烟花像是与寻常时候不同。” 梅谷笑了:“这样热热闹闹的不是也很好吗?往后,大家也在一起才开心呀。” 老蛙点头:“是呀,只要大家在一起就好。” 梅谷轻轻哼起一首她很熟悉的小调,她已经有点记不清楚这首歌是在哪里听过的了,不过旋律脱口而出,像是她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伴随着这歌声,烟花从她头顶倾泻下来。秋夜的河神祭奠也在这样的吵闹里结束了。 第九章 药神(上) 十月末的晚上C.K广告公司组织了一次电影放映,亭林医馆也收到了三张观影劵。但贺亭林对电影不感兴趣,于是把票转赠给了胡妈妈。梅谷、胡妈妈和胡不成三个人去看了电影。这是一部关于剪辑师的纪录片,长达一百八十分钟,事无巨细地表现了剪辑师们的日常工作与生活。作为鬼道第一部职业题材的纪录片,这也是陈侃的新式宣传手法之一,他希望给广告公司带来名气的同时,让更多人了解剪辑师,并尊重这份不易的职业。 放映结束后,电影受到了一致好评,就连一向不喜欢看纪录片的胡妈妈也深有感触。 “我从来没有坐在电脑屏幕前每天超过两个小时,他们这样没日没夜地加班倒是很像我们以前在工厂的时候,我们以前每天对着纺织机也要十几个小时呢。” 梅谷把剩下的爆米花倒进嘴里:“以前别人不知道他们那么辛苦,看了电影之后了解了,就可以换来更多理解和尊重,至少陈侃的目的达到了。” “我看他们的工资挺不错的,也算一份很优厚的职业。小梅,你也可以做这个。” “我不喜欢广告,也没有什么艺术细胞,我还是进轮回投胎吧。” 他们走出放映厅,外面在下大雨。寒风阴冷,人们常说的秋雨如冰刀的确一点也不假。梅谷叫来了出租车将胡家母子送回去,她倒是不介意淋雨,鬼才不怕冷呢。 ** 这场雨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还没停。气温经历了断崖式的跌落,街上随着变得冷清安静。 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还有友人造访,也算是稀奇的事情。 梅谷回忆道,那是在清晨时分,一个年轻男人扣门,他衣着不整,神态狼狈,揣着手在门口徘徊了十来分钟才进来。等他靠近,梅谷立刻察觉了不对劲,因为这不是个“人”,是个“神仙”。人和神仙的区别尽管普通人很难分辨出,但是梅谷这个做鬼的,对神仙本能地畏惧,面对这位道行极深的神仙,梅谷明显地感受到他身上毫不遮掩的仙气。 光天化日之下,这位大神是来做什么的呢? 尽管好奇,梅谷仍然恭敬地问候:“您好,这里是亭林医馆,请问您预约了就诊时间吗?今天的病人已经满了,如果您是临时来就诊的,可以现在跟我预约下次的就诊时间。” 神仙先生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他犹犹豫豫地说:“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是贺医生的朋友,劳烦请他出来,就说有一位叫阿弥的朋友来探望。” 接下来才是胡不成见到的现场画面,这是他来上班的时候刚好看到的—— 贺亭林友好地接待了这位神仙先生。他们在起居室里亲密地握手、拥抱,神仙先生连声称挚友啊挚友,他还用袖子抹脸,做出要哭出来的表情,把胡不成看得哑口无言。贺亭林介绍道:“这位是阿弥,我的朋友,也是从前的同事;这是不成,我的徒弟。” 神仙先生恭恭敬敬地行礼:“你好,不成先生。” 胡不成将信将疑,贺亭林哪里来的这些非凡的朋友?一会儿是鬼道的朋友,一会儿是神仙朋友。他也还没见过哪位神仙对人类这么客气。 并不是说神仙都是跋扈的,不少胡不成认识的德高望重的老神仙既有礼又宽厚,他们不会因为一位神仙位高权重就谄媚讨好,也不会因为不知名的半仙还没修炼成功就嘲讽讥笑。但是大部分的神仙对待人类的态度还是有所区别。他们不喜欢和人类为伍,地方上的神仙即使仰赖人类的供奉和香火,也很少真的现身,不愿意轻易混到俗世里去。说到底,神仙还是有身为神仙的自尊和骄傲,他们一生要经历千百年枯燥而艰苦的修炼,远远不是普通人类可以完成的,所以一旦经历了凡人不能经历的事情,当然不会把凡人的陈芝麻烂谷子放在心里。 这位神仙先生的昏弱让胡不成看不起,他认为阿弥完全没有神仙的风骨。尤其想起他和贺亭林刚才亲密的样子,胡不成毫不犹豫地吃醋道:“你叫我小胡吧,不成是我师父叫的。你这个人真是的,就算年纪看上去能做长辈,也不能第一次见面就教训人。” 阿弥连连道歉:“对不起,小胡先生,我是无心的……” 贺亭林皱眉道:“不成,这是你待客的态度吗?” 他的表情有点严肃,胡不成怕了,缩着脖子像只嘴硬的鸭子不肯道歉。梅谷见到场面尴尬,连忙打圆场:“他开玩笑的,贺医生。快到午饭时间了,阿弥先生不如留下来一起吃饭吧?我去多炒两个菜,让不成来帮我,贺医生你们聊。” 胡不成委屈地被梅谷拉开,他不依不饶地望着贺亭林,但贺亭林没有放下表情。 就连阿弥也不忍心地说:“他还是个小孩子,不懂事罢了,你不要骂他了。” 两位友人关起门来说话。贺亭林倒了新茶,亲自奉上: “徒弟没有礼貌,做师父的也有责任,我替他向你道歉。” “是我没有提前说就来打扰你。” “我们也许久没见了,不算打扰。” 阿弥殷切地握住他的手,一时间有千言万语说不出来。故友相逢,他十分动情:“你……你还好吗?已经大半年没有你的消息了,我……我被这些混乱的事情缠着一直没来得及打听你的去处,最近才腾出功夫来,你怎么跑来这里……” “挺好的,如你所见,在这里也依旧给人看病,幸亏能有几位朋友帮忙,一切还算顺利。” “你突然就走了,把我和其他人都吓懵了。” “抱歉,给你们添了不少的麻烦。” “麻烦不至于,就是少了你,总觉得很不习惯。” “习惯就好了,还没祝贺你顺利升迁,恭喜恭喜。” 说到升迁,阿弥的脸色苦了一半,他哀声叹气道:“别提升迁的事了。我是不情愿的,师父也不情愿,所有人都不情愿,可是没办法。你要是在,就不会有这种事了。” 所谓“升迁”,本该是一桩喜事。阿弥是个药师,前不久他顺利升迁成为了药神。这个职位已经是天庭医疗卫生系统的最高位置,可以说是一位药师毕生能达到的顶点,实在可喜可贺。各方神仙都来为新任药神阿弥庆祝,升迁宴会场面盛大,足足办了三天。 但阿弥并不高兴。他以前的名气不大,虽然从小就在前任药神身边做事,可无论是天赋还是能力都只能用平庸来形容。因为行事作风太过温和保守、小心翼翼,在他还是药童的时候,药神就没有考虑过他会成为下一任继承人,反倒有意往后勤保障主管的定位上培养。阿弥自知资质不足,于是默默无闻甘当幕后许多年。 让他意料不到的是,就在他下凡做实习药师回来不久,药神宣布,原本应当继承主神位置的药师自甘堕落,将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仙骨毁了,所以新一任的主神将会重新挑选。于是阿弥就这么意外地上任了。 在宴会上,阿弥受到了前辈们的祝酒,气氛和乐融融。他出了名老好人的脾气对于社交还是很有好处的,既不轻易得罪其他神仙,也不会过于滑腻老道。但私下里,神仙们还是感叹,如果以这样的资质担任主神,也不知道能不能挑得起大梁。阿弥从神仙们虚弱的眼光中多少能体会到这一点,他表面上不说,心里的郁闷却难以忽略。 药神阿弥半是苦恼半是急切地说:“这个主神的位置原本就应该是你的,我……我压根没有想过会是我,师父和我说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算被赶鸭子上架了。其实我知道,他们都觉得我无力胜任这个职位,这次来我就是想请你跟我回去,我愿意把这个位置交还给你,我不想做这个主神……” 贺亭林打断:“我不会回去了,阿弥,如今这个位置既然已经是你的就要好好做下去才行。” 阿弥的眼神很迷茫。他不知道如何做一个主神,他从前学习的本事也不是为了做主神而准备的。当能力与要求不相匹配的时候,痛苦和困扰就产生了,这个道理即使是对神仙而言也一样适用。阿弥只想做药师阿弥,突然要他做药神他只觉得害怕。 与阿弥相比,贺亭林才是众望所归。他从十五岁就被药神确立为下一任继承人,他的天资也有目共睹——八岁背下医圣书典,十岁熟悉穴位,十二岁通识药材,十四岁就写下第一帖药方,这要比寻常的药师至少提前了五到八年。他技艺熟练,又特别能吃苦,在做实习药师的时候,深入山中采药、到极其偏僻的村落里巡诊,仅靠一双腿爬山淌水,救治困苦贫穷的村民,积攒了扎实深厚的修为。到二十岁他已经压不住一身仙气,任何神仙见了都感叹,这样小的年纪能有如此功德,实在不容易。当时,没有神仙怀疑他接任不了药神的位置。 这样一来,阿弥就更加不明白,为什么挚友突然就变成了师父嘴里的“自甘堕落”了呢? “你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听师父说,你的仙骨也毁了,多少年的修为怎么突然就毁了呢?” “是我自毁仙骨,我不愿意再做这个神仙了,只想当个普通凡人。” “这是为什么?” “做神仙不一定就是最得意的事情。” “做神仙或许不值得,但还有什么是值得的?” 贺亭林安慰他:“你不要多想。虽然万事开头难,但你只要尽力做好自己能做的就行了,也不要理会别人的说辞,往后必定会有人辅佐你工作,你也会有自己的徒弟,不是你一人孤军奋战。等凡间的香火源源不断地供奉上来,这就是扬名立万的好事情。” 阿弥摇头赌气道:“做主神比我想象中更加艰难,我现在手足无措。你得跟我回去,总有办法把仙骨恢复回来的,你要是不跟我回去我就在这里呆着,不回去了!我一想到那里的事情就头疼,他们还只会说我运气好。” 升迁后他压力过大,又没有人能理解他的痛苦。于是,他偷偷溜了出来,瞒着天庭的神仙们一路紧赶慢赶,找了好久才找到贺亭林的医馆。刚到人间,他时差水土都没调整过来,还怕被天庭发现了,又惊又累,所以才一副狼狈模样。 贺亭林知道他现在正在气头上,只好说:“你想在这里住当然可以,我让梅谷整理出一间房间来,你先休息休息也好。只是这里的人都不知道我的过往,也怕会造成惊吓,如果谈论起来,还请不要如实地说。” ** 这时候梅谷来敲门通知午饭。 三人到餐厅里去,唯独见不到胡不成。梅谷用眼色暗示贺亭林,悄悄地说:“在厨房里,你还是去看看他吧,他闹别扭了呢,不愿意出来吃饭。” 贺亭林走到厨房,就见胡不成用一块抹布正在擦碗橱。碗橱的瓷砖有时候会被油垢沾上,打理起来非常困难,胡不成学习胡妈妈用抹布沾上白醋擦拭,醋能软化变硬的油垢,清理起来轻松不少。但这时候他其实无心打扫,贺亭林就见他和瓷砖较劲似的,弓腰猫背、蹲在黑黢黢的阴影里,露出一张表情倔强的脸,嘴巴都要撅到鼻子尖了。 这模样让贺医生心软,他靠近胡不成,将那脏兮兮的手牵过来:“还在生气吗?” 胡不成不说话,背过身去用屁股对着他。 贺亭林无奈道:“你要是生气你就说出来,我刚刚的语气不对,我向你道歉。” 一会儿,胡不成又转过来,他也觉得自己的行为太幼稚。贺亭林看他脸色弄得一块酱油斑点,抬起手帮他擦掉,胡不成瓮声瓮气地说:“我不敢跟你生气,我怕你。” 贺亭林有点惊讶:“我很让人害怕吗?” 胡不成摇头:“我怕你不是因为你让人害怕,我见过很多比你要可怕百倍千倍的人,你比他们都要温柔,你是除了我妈以外最好的人。但是,我还是怕你,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怕你不喜欢我。你明白吗?令人可怕的人有时候不可怕,令人喜欢的人才最可怕。” 贺亭林没想到胡不成突然说这么一番话。 胡不成讷讷地说:“你的朋友都那么优秀,阿侃是公司的大老板,又会赚钱又有本事,阿弥先生虽然看上去懦弱,但我能感觉到他不是俗物,就连小梅姐也能干利落,我知道,那是因为你很优秀,所以你交的朋友当然都是优秀的……我是个没有前途也没有本事的小混混……” 他说到这里,贺亭林用一只手指抵住了他的嘴唇,示意他停下。胡不成其实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下去了,他只能干瞪着眼睛。贺亭林将他鬓边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先亲吻他的额头,然后是脸蛋和鼻子,最后停留在唇角上。胡不成满脸都是被白醋薰出来的酸味。但是贺医生一点也不嫌弃,他微笑道:“对不起不成,下次我不会对你那样说话了,好吗?” 胡不成被他亲得脸红,还没有反应过来。贺亭林牵起他的手,十指交缠:“先去吃饭吧,客人还在等我们,不要让人久等了。” 他们刚回到餐厅,就听到小梅和阿弥聊得正欢快—— “贺医生对不成宠惯啦,有时候我看得都觉得不公平呢,阿弥先生你不要介意。” “不介意的,这个梅子鸡的味道很好,是用梅干做的吗?” “是新鲜梅子做的梅子酱,还可以吧?不成喜欢吃酸甜的东西,所以贺医生让我做的。” 胡不成脸上本来要褪下去的红潮又反扑上来,这下更红了。一向伶牙俐齿的他,在餐桌前竟然只会扒饭,什么也不说,但梅谷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没有了刚才闹别扭的情绪。她给胡不成悄悄地送好消息:“我刚刚和这位阿弥先生聊过,他还是个官呢,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他不会和我们这些乡下人搅合在一起的。” 胡不成本来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神仙,没想到还是个官,他实在无法从阿弥身上看到什么当官的气质来。他听贺亭林和阿弥聊一些医药方面的事情,都是他听不懂的专业知识,其中插入了一些同事的旧事。阿弥越说越高兴,不断地发出笑声。饭后阿弥就在医馆二楼的客房里住下,为了表示歉意胡不成亲自去收拾了床铺打扫卫生,反倒是把阿弥弄得不好意思。 两个人互相客气一番,胡不成才离开。 穿过走廊必须经过贺亭林的房间。这时候是睡午觉的时间,贺亭林应该已经休息了。胡不成经过房间不免想起刚才在厨房里的亲吻。他想得正入神,房门突然一开,一条胳膊将他猛地拽了进去,他只来得及见到一闪而逝的走廊,贺亭林已经眼疾手快将门锁上。 两人互相瞪着对方,像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之间有一段冗长的沉默,贺亭林突然说:“好了,现在可以把刚刚没做完的做完了。” 胡不成没有防备,贺亭林拉住他的手,顺势将他的身体拉高,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托着他的脸颊,温柔地亲吻他的嘴唇。他吻得很投入,像小火慢慢熬药,熬得很浓很浓,所以胡不成尝到的他的爱欲之味就很深重。他吻完了,又把胡不成抱在怀里,亲吻两边脸蛋和耳朵。 胡不成满肚子的机灵被打散,他既慌张又狂喜,不会用语言描述,肢体动作也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他以彤云似的的脸蛋对着贺亭林。这时贺亭林的眼睛里和他的眼睛里燃烧着同一种激情。 “我……我……” 胡不成语无伦次,这个意外之喜更像他的美梦。 贺亭林满足地说:“陪我睡一会儿吧。” 第十章 药神(下) 贺亭林做了许久没有做到梦。 有一张圆桌,神仙们围坐着说话,他站在师父身后静听。神仙们说起最近的一件大事—— “玉神原本是想把花瓶献给天帝的,没想到被那个野小子给打碎了。据说那个花瓶价值连城,是个好宝贝,浊水倒进去能变清澈,枯枝插在里面能开花。” “哎呀,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可不是?一下把天帝和玉神两个都惹恼了,大概也就是他有这个本事。这五百年除了混世魔王还有谁能跟这野小子比?不过玉神这家伙也特别阴险,背地里去跟天帝胡诌,说是野小子成心打碎了献给天帝的礼物,意思就是对天帝心有不满,直接扣了一顶大不敬的帽子。” “那野小子……不是……二太子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天帝大怒,亲儿子说扔就扔了。” “已经扔下去了?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吗?” “扔了,昨天扔的,啧啧,可惨了。我们家去看戏的小汤包回来说,野小子被活取了仙骨。骨头先给扔下去,然后就看到他追着骨头就坠下去了。” 神仙们说到这里,都唉唉叹息。 师父沉默片刻,意味深长地对他说:“阿栎,你记住,神仙有神仙的规矩,有些错误可以犯,有些就不能。二太子犯了不该犯的错,所以要受到惩罚,他是不是罪有应得已经无关紧要。你以后也会有机会认识玉神大人的,千万千万不要得罪他,为了你自己好,也为了所有药师药童们好。” 他又震惊又愤怒,站起来就离开。师父追到门口,气冲冲的,胡子都翘起来了:“你要去哪里!他都已经被扔下去了,你还能做什么?别去丢我的脸!” 他不甘心地说:“他才十九岁!他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一个花瓶就要换他的仙骨吗?” “不过是个人类生出来的野小子,他那样的资质能成什么气候?” 他只觉得寒意跗骨,连语气都变得冷冰冰的:“我从前也是人类,要不是师父您把我捡回来,我也不会有今天的造化。谁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就因为这样就要欺负他吗?” “你也知道你是我一心培养出来的。阿栎,再过几年我就可以退休了,如无意外到了退休的时候我就将主神的位置给你。你才刚刚实习回来,现在应该专心学习主神的事务,多和神仙们结交,这才是你的前途!你要白白浪费我这么多年的心血吗?” 师恩如山,他无话可说。但他还是坚持要去抽骨谪仙的地方看。 那是传说中的断骨崖,在天庭的边境,又阴冷又荒凉,旁边则是垃圾回收处理厂。阴风裹着胀气般的腐臭味,令人作呕,只见陡峭的断崖上寸草不生,地面如婴孩的皮肤赤裸地暴露在风中,被飞沙走石磨砺地粗糙而干净。只有黄浊的风蚀柱上能看到几滴凝结的黑血。 一切已经来不及,处刑已经完成,人也扔下去了。从没听过被扔下去的神仙还能再上来的。活取仙骨,应该很疼吧?他当时这样想。 后来,师父带着他去参加神仙们的宴席。他见到了大名鼎鼎的玉神,也见到了天帝。第二天,他自取仙骨,一身鲜血淋淋地拜别了师父。师父的惊怒可想而知,他只能长跪磕头。 师父苦苦劝说:“阿栎,你现在觉得儿时这段情谊可贵。可只有他是可贵的吗?你想想,师父怎么对你,阿弥他们不也从小陪伴你吗?他们就不可贵了吗?” 他手里攒着一张笔迹潇洒的情诗,摇头道:“他不一样。” 其实他也知道师父说的是对的。二太子不适合在天庭里生活,那样的个性与神仙们格格不入,是没办法长久生存的,迟早要被扔下去,说不定做个普通的人类反而更好。但即使其他的神仙们都不认可这位二太子,他的情谊、他的心意,也已经影响了阿栎。在深山巡诊的时候,阿栎一遍遍地读信,明明连语句都不通顺,但看到弯弯曲曲的字迹就忍不住想笑;一个人睡在阴冷潮湿的茅屋的夜晚,他想念那个人的笑颜,想念稀奇古怪的笑话,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过哪个神仙这么能说笑话;面对病人无法挽救的场面,作为医生他却不能流露痛苦,越是自责越是想念,他知道这世上还有人总有办法让他开心,总有办法让他忘掉烦恼…… 以前阿栎不明白,也没有人告诉他如何分辨这种感情。如今年少的懵懂不再,他也无需再犹豫了。 还好阿栎学的是医,也算是有一技之长。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病人,就会需要医生,这样他也不至于为一口饭发愁。他会谨记师父教导的医者之德,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就当是弥补他辜负师父栽培的罪过。 贺亭林从梦中醒来,胡不成在看他。被子下面四只脚相互抵着,像成群取暖的动物。贺亭林露出微笑,用浓睡沙哑的声音说:“午安。” 胡不成被迷得魂不守舍,他们顺理成章地接吻。 “你刚刚梦到什么了?我看你皱着眉头。” “没什么,是以前的事。” 贺亭林的睡衣散发着淡淡的馥郁,像雪融的香气。胡不成觉得很熟悉,他情不自禁地坦白:“我以前喜欢过一个人,和你的气质有点像,你会介意吗?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 “是什么样的人?” “也是学医的,不喜欢笑,比你还要酷,但其实是个很好的人。他师父说他以后肯定要成大才,所以不让我和他来往了,以免影响他学习。后来他去外地,我们就没有再联络了。” “他知道你对他的感情吗?” “应该不知道吧,我本来给他写了情诗,估计他没有收到。” 贺亭林沉默片刻,说:“我不介意。” “师父你从前有别的女朋友或者男朋友吗?” “没有,你是第一个。” 胡不成很惊讶。他原本以为以贺亭林如此好的条件,应该不乏情爱的经验。想到贺亭林的情爱从头到尾都只属于他,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最大的满足。 贺亭林抚摸他耳边的鬓角:“从你第一天来到医馆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你能像这样躺在我身边会是什么样子。你那天亲我,我其实非常高兴,高兴地忘怀了。本来祭典上就应该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但是你母亲和梅谷在,我不方便坦白。其实你焦切的时候我也备受煎熬,你能理解吗?” 胡不成又惊讶又害羞:“你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喜欢我了吗?” 贺亭林亲吻他的额头:“我从很早很早就开始喜欢你了,远比你想象得更久。” 他不打算多说了,这样就已经很好。 胡不成慢慢收拢手掌,连同贺亭林的手一起放在手心里,亲吻他的手背。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我也有畏缩胆怯,如果你不喜欢我了,反倒显得我一厢情愿。” 胡不成心动:“我愿意,我也喜欢你。” ** 晚上胡不成下了班也不在外面晃荡,直接回家里去,顺路买了胡妈妈喜欢吃的点心。胡妈妈少见他这么早回来,她刚看完夜间联播的电视剧。胡不成坐在她身边把头挨着她的肩膀撒娇。 胡妈妈问:“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胡不成甜腻腻地说:“点心是师父让我给你带的,他说周末想来拜见您。” “他太客气啦,上次请我看电影的事情还没有好好谢谢他呢。点心你带回给他吧。” “电影是电影,这不一样,不是客气。他是想来正式地见面,就当见面礼,我……我也高兴。” 胡妈妈听愣了。胡不成搂着她的手臂,表情又羞又喜。 她立刻明白过来,这是她的亲生儿子,血脉的联系她怎么会不能明白呢? “他愿意?你也愿意?” “嗯。” “你想清楚了吗?” “我们的心意是一样的。” 胡不成幸福地点头。 良久,胡妈妈叹气:“行吧,你开心就行。你十几年都不在妈妈身边,妈妈也没能好好照顾你,本来以为你要是能有个富贵的生活当然比在这里好,没想到还不如跟着我过。这辈子咱们俩苦也吃了,委屈也受了,妈妈现在什么都不求,只要你还能在我身边,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就可以了。你喜欢什么人,想跟什么人在一起妈妈不管,只要你觉得好就好。” 她不想再让孩子受她的苦。她本来是个普普通通二十来岁的女人,一夜贪欢的男人消失踪影后,她发现自己意外怀孕了。她们那个年代的女人,大多数都和自己第一个男人共度一生,如果不是这样,会被人说行为不检点,会遭人议论。为了不连累家里人,她挺着肚子到异地来工作,把孩子艰难地生下来。可还没有来得及享受母子情,家里突然闯进那些“人”,要把孩子抱走。 她面对着来接人的神仙,实在是吓坏了。一开始她不相信,死也不肯放手。直到他们用神仙的方式缓缓降临在她头顶,她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试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怎么能和神仙抗衡呢?孩子被抱走了,她想明白过来的时候也晚了。原来神仙也就是这个样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要什么东西要什么人不讲道理也不留情面。 懊恼悔恨没有用,幸好她还算有福气,一晃十九年过去,母子终于团圆了。 回忆往事,胡妈妈生气道:“都是你那个混账爹,骗完了我,亲儿子也不管,当什么神仙。” 胡不成安慰她:“现在也挺好的,我回来了,又有了师父。师父私下里脾气也很好,我觉得你会喜欢他的。” 母子俩一边吃点心一边聊天。胡妈妈抱着一只保温杯暖手,热气糊在她的老花眼镜上,阻碍了视线。她干脆把眼镜摘了,靠在软枕上,慢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贺医生的确不错,相貌堂堂,人品也好。他们家也是这里的吗?” “不知道,他好像没说过这些事情。” “该问的还是问一句,不是不信任人家,我怕你吃我年轻时候的亏。” “好,适当的时候我再问问。” 胡不成回想起河神祭典上贺亭林说到的童年往事,他似乎没有提起父母。不过胡不成理所当然地认为,能教养出贺亭林这种正派人格的家庭,必然也是正经门户。也许是贺亭林和家里人关系不好吧?这个世界上也不是没有特别独立、与家庭的关系比较疏离的人。 胡不成有点不好意思:“妈妈,那我今天晚上不在家里睡觉,可以吗?” 胡妈妈气愤地说:“如饥似渴!急不可耐!” 胡不成摆手:“不是不是,这几天医馆里住了位客人,我怕小梅姐和他忙不过来。” 胡妈妈腹诽,这么晚了客人也睡觉了,你们有什么可忙的呀?难不成还要为客人讲睡前故事吗?但是她理解年轻人一旦陷入热恋,就变成了连着筋的骨头,扯得再远也还是牵绊着。她只能说:“去吧去吧,别老是不回来。” 胡不成拥抱她并亲吻她的脸颊,匆忙拿了两件换洗衣服和日用品出门了。街上的秋风纵然萧飒冷冽,但是胡不成见到等在楼下的贺亭林,心里立刻升起熊熊的暖意。贺亭林的脸被风吹得有点白,他嘴边的微笑弥补了疲倦。两个人牵手安静地沿着街道步行回医馆。 ** 因为医馆里现成住着一位药神,贺亭林请了阿弥来当胡不成的老师。 本来胡不成是不愿意的,贺亭林只好解释:“阿弥的医术绝不比我差,我白天要出诊看病,晚上要整理处方和病例,关照你功课的时间还是少,他既然在这里住着,不妨就向他学学,或许还有其他的收获呢?我一个人所学也不一定就全面、就好,对不对?” 胡不成答应了。他抱着笔记本去敲阿弥先生的房间。阿弥面对这位学生,比他还紧张。胡不成这回换了一副样子,坐姿端正,安静听话,他在贺亭林面前学习的时候也习惯装出这副模样,即使贺亭林早已能看出破绽来,但表面上的功夫有时候有还是比没有要好的。 阿弥见他私下这么乖巧,只是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小孩子,很乐意教授他功课。 “阿弥先生,我师父和你,你们以前是在什么地方工作的?” “说实话我们大部分相处的时间是一起学习的时候,后来实习了就在不同的地方实习了。” “什么是实习?” “就是到偏远的乡村或者穷困的地方巡诊。” “那很辛苦吧?为什么要实习?” “当时觉得很辛苦,但是现在想想倒是没有什么。这也算是人生的经历之一吧。医生并不是坐在就诊室里把把脉说两句话就可以的,去体会患者求医的艰难才能培养医者之道。你师父对你寄予厚望,如果你想做医生的话,也需要经历这一步的。” 胡不成歪着脑袋朝他眨眼睛:“阿弥先生,你看我适合做医生吗?” 阿弥委婉地说:“现在或许不能,但不代表你不应该努力。” 胡不成笑道:“所以你看,你也知道我并不是做医生的料子,或者说,我身上没有成就一番事业的可能性。我只是不想给师父拖后腿罢了。” 阿弥摇头:“你这样说是不对的,你该对自己有信心。你师父如果听到你说这么丧气的话,他也会伤心的,我们在你这样的年纪也一样迷茫失措,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 胡不成喝了口茶,点头:“你说得对,我会努力的。” 他们说着话,梅谷走了进来:“阿弥先生,有人找你呢。” 她还没说是什么人,阿弥一下子就变得慌张了,脸色突然转为惨白。他五根手指头捏在手心里,衣服的袖子被拽得皱巴巴的。他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念道:“糟了糟了。”胡不成与梅谷见他这样,忍不住好奇。他却连身叫唤道:“你去和他们说,我不在这里!已经出去了!” 出于礼貌梅谷没想多问,但她还没有来得及转身,不速之客已经闯了进来。 一共五个年轻的男人,穿着一模一样的深灰色制服,头发梳得光洁平整,将额头和两鬓都留了出来。但无论打扮得如何光鲜漂亮,不问主人的意愿就往房间里走也是不应该的。胡不成如临大敌地皱起眉头,对方却先赔礼道歉道: “抱歉,失礼了。我们来请先生跟我们回去,并不是有意打扰。” 阿弥缩在墙角边,他像个颤颤发抖的毛绒动物。 “我只是想休个假,我休完假就回去了,你们……你们先回去吧。” “您并没有事先向上提交休假的申请报告,所以您这样算旷工,先生。” “我……我忘了……我并不是有意的,我回去补个假条总行了吧。” “先生,您这样我们很难工作,这是不负责任的。” “我想休假就休假,我已经是主神了!难道还要你们来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吗?” “但是明天有重要的会议,您必须要参加,是高层召开的紧急工作会议。” 阿弥抱着头,眼睛红彤彤的,他求救地望着胡不成。胡不成原本抱着看戏的心情,但当他听到“主神”这个词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原来梅谷所说的“官”不但没有掺假的成分,还是个不小的官。要知道主神是个很体面的官位,天庭的主神屈指可数,各驭一方,是权责非常大的职位,能坐到这个位置上的神仙,必然是非比寻常的。 胡不成的脑袋迅速地冒出一个想法,一个被他忽略了很久的想法。既然阿弥是主神,又是做医生的,那在天庭就应该是药神了,这应该是最符合描述的职位了。如果阿弥是药神,而贺亭林是阿弥从前的同事,那么贺亭林从前也在天庭工作?他也是神仙吗? 胡不成被这个想法惊吓了。这件事他其实早该意识到,在贺亭林说他和阿弥是同事开始就应该意识到了,只是他爱欲心切,忙着吃醋去了,后来又被两情相悦的甜蜜冲昏了头脑,才失去了理智思考的机会。 他仔细地搜索回忆,却找不到贺亭林的任何破绽。如果贺亭林现在还是神仙,与他朝夕相处的梅谷肯定会发现;如果梅谷没有感受到任何仙气,即贺亭林不是神仙。那为什么贺亭林会和阿弥同窗共事呢? 需知,神仙不是普通人想做就做的,有仙骨才能做神仙,而仙骨不是修炼出来的,是天生的,有与没有,不是个人能决定的事情。神仙们生下来仙骨灵气重,普通人类如果天生仙骨,灵气很羸弱,需要通过正确而艰苦的修炼才能成神。如果修炼不成功,即使有仙骨也做不成神仙。特例并非没有,但上一个天生无骨的凡人却做成神仙的,还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 阿弥是神仙,那么跟他共事的贺亭林也应该是个神仙,至少是个可以修炼成神仙的人类。阿弥做了主神,但是贺亭林还是个人类,这就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贺亭林没有修炼成功,没做成神仙;另一种是,贺亭林做成神仙了,但是和胡不成一样,又被扔下来了。 想到这里,胡不成的心思已经百转千回。为了弄清楚真相,他当即决定帮阿弥一把。 他对五个年轻男人说:“阿弥先生在我们家住了几天,我们接待他很周到,你们要带他离开,至少该让我们家主人知道。我去请我师父来,你们可以和他谈。” 不需要他去请,贺亭林已经站在房间门口了。胡不成一转身,就见贺亭林面色深重地走来。见到自己家里闯进来这么多陌生人,他没有露出生气的表情,反而很从容。他使了个眼神让梅谷和胡不成离开,梅谷先一步走了,胡不成倔强地站在原地不动。 贺亭林只能对他露出一个苦笑。他还未来得及说解释,阿弥先求救了,他扑到贺亭林身边,拽着他的衣角哀求:“阿栎,我不要回去,要回去你跟我一起回去,我不回去!你帮我跟他们说说吧,我不想做药神了。让师父再找别的药师去做吧,只要不是我就好。” 贺亭林拍拍他的肩膀,将他扶稳站直:“阿弥,如今我无法帮你了,抱歉。” 阿弥哇地就哭了出来,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声音凄惨哀切。五个男人上前来拉他。阿弥被拉开的时候发出惊天动地地嚎叫声:“阿栎!我不要走啊!我不要走——” 他的声音随着身影一同渐渐消散在走廊上,只留下地上一串湿漉漉的水珠。 贺亭林叹息,他感到有人勾了勾他的小手指,把他整只手握在手心里。他抬头看到胡不成的表情,露出微笑:“你想起来了。” 胡不成不敢置信地说:“他刚才叫你阿栎……是吗?” 贺亭林反握住他的手,轻声说:“是,我是阿栎,我们在天庭的时候就认识,从那个时候你对我来说就已经很重要了。不成,我喜欢你,喜欢了很多很多年。” 第十一章 天兵天将(上) 胡不成乍惊乍喜。 “阿栎”这个名字实在太久没有人提起了,所以从阿弥的嘴里听到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他曾经多么熟悉这个名字,多么爱它,那些写给阿栎的信笺,每一封的开头称呼都挖空心思。最普通的也是“亲爱的阿栎”,但很少用,用得多的是“吾爱阿栎”、“挚亲阿栎”,后来还有“栎哥哥”,“栎栎心肝”、“臭臭阿栎”,更离谱的比如“像空气一样少了就不能活的栎哥哥”、“我的靠山阿栎”、“药神大人阿栎”、“扰我睡梦的栎宝贝”、“我的小神仙”……总而言之,千万的爱称也不能表达亲昵之情。 一开始阿栎收到信也觉得不合适,但胡不成哪里能耐得住自己的感情呢?久而久之就不说了,见了面最多提一句“下次你不要这样了”,他一边说却一边谨慎地把信收回书匣里,胡不成就知道他没有不高兴。他们坐在枫树下,胡不成躺在阿栎的腿上玩一叶障目的游戏,他喜欢逃课把仙女姐姐送的点心带给阿栎吃,吃剩最后一块了,就掰开两块分了吃…… 胡不成心酸地伸出手回抱爱人。 “我以为你忘了我……我以为你做了药神,你本来应该做药神的……” “现在也很好,有你在我的身边。” 胡不成想起那天他和母亲第一次来到医馆,贺亭林站在起居室里,温和有礼地将两人请进来,毫不犹豫地、反常地收了个一无是处的徒弟。那时候他顽劣地调侃贺亭林风采翩翩,他浑然不知,只把贺亭林当一个陌生人。 “你不要多想,”贺亭林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徘徊:“不成,我说过,你不要妄自菲薄。你很好,既健康又善良,坦率真诚,这也是一种天分。上天没有亏待你,他没有给你做神仙的天分,也没有给你成材的天分,但是你母亲最终回到了你身边,你的朋友、你喜欢的人都在,你的情谊都会获得回报,你的爱最终也会有结果。你不比任何人、任何神仙差,至少在我心里,你是与众不同的,是不可替代的。” 胡不成陶醉在贺亭林的情话里,贺亭林说话太好听,他毫无招架能力。 梅谷实在不忍心打扰他们,但是楼下的病人已经排起长队了,再耽误下去,病人们会生气的。贺亭林只好中途把爱人留在房间里,匆匆下楼去工作。胡不成如置梦幻地发呆,他到药柜边把所有药材的名字都记了一遍,又温习了穴位图,才感觉脸上的热度慢慢退去。 等他反应过来,才开始担心阿弥的下落:“我还没见过谁这么害怕去当官的。他也是个可怜的神仙,既然他没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当这个官呢?” 梅谷说:“神仙们也难免遇到阴差阳错的事情,他肯定很难过吧。” “我觉得他会个好神仙,或许过一段时间等他适应了就好了,万事开头难。” “那倒也是,我记得我刚从幼儿园毕业去上小学的时候也很绝望。” “为什么呀?” “幼儿园下午两点钟就放学了,但是小学下午要上课到五点钟。每天四点,电视台开始放我最喜欢的动画片,所以上小学就没有办法看动画片了,就因为这件事我哭了一个星期,很绝望,觉得活下去都非常艰难,唉。” “下次如果阿弥先生再来,你们可以一起看动画片,我觉得他会喜欢。” “那时候我最喜欢看天兵天将,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现在的电视已经不放啦。” “天兵天将是什么?” “动画片,英雄动画片的经典之作,后来很多同类型的片子已经很难超越了。虽然现在看起来挺俗套的,但是以前没看过种故事嘛,一帮女孩子小时候天天盼着天上飞来温柔英俊、气质抑郁的天兵天将拯救我们,然后迎接一个神话式的悲剧结局。” 她的话引起了胡不成不好的回忆,他挑眉道:“你要是见过真的天兵天将就不会这么说了。” 梅谷好奇地问:“你见过?哦对了,你以前是神仙。” 胡不成冷淡地说:“天兵天将不是英雄,他们实际上是玉神的私人保镖,玉神掌握了一部分军事权,他手底下的这些看门狗们的确非常忠诚,但是和惩恶扬善没有任何关系。动画片都是为了满足小孩子的幻想创造出来的故事。” 梅谷瞠目结舌,她略带无奈地莞尔:“看来,我们都必须长大。” 胡不成没有接话,有些事情他不打算再提,但他的身体一直记得。他的仙骨就是被天兵天将取出来的,玉神和他那几个兄弟负责发号施令,天兵天将则是实际的行刑者。提起天兵天将,他的身体本能地血气翻涌,一股尖锐的暴戾情绪冲上脑后。取骨的疼痛还记得清清楚楚地烙印在血脉里——他的身体很记仇,知道谁是它的敌人。 ** 周末胡不成收拾了一部分行李搬家,胡妈妈同意了胡不成和贺亭林同居的请求。 他把一只二十四寸的行李箱和他的书包塞进贺亭林的车尾箱里,依依不舍地抱着一只胡萝卜枕头从房间里走出来。橙红色的胡萝卜竖着两根翠绿的叶子,又活泼又可爱,这是他最心爱的玩具,虽然它已经老旧,而且对于这个年纪的胡不成来说太过小巧了。 “我可以把这个带过去吗?这是小时候我妈给我买的,我喜欢抱着它睡觉。” “你喜欢的话可以带过去挂在床头,但是你现在应该抱着我睡觉。” 胡不成揉弄着枕头:“我妈说,我以前的小名就叫胡萝卜。” 说完脸就红了。 贺医生露出微笑,他无疑是一只丰收的兔子。 “我以后也可以这么叫你吗?” “谁现在还会叫别人的小名,你这个人真是的。嗯……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这么叫……也没有关系,但是你不要告诉别人,只有你和妈妈能这么叫。” “胡萝卜很好,比海浪、岩石好很多。” “什么海浪岩石?” 贺亭林把一张情诗放在他手里,胡不成忍不住发笑。也就是他敢写这种乱七八糟的情诗,什么岩石啊海浪啊,他在天庭根本就没有看到过海,海是什么蓝色、浪花是什么形状的、海浪击打在岩石上是什么样子、为什么海浪要击打岩石?他通通不知道。真倒不如写一首胡萝卜的诗,也符合当下的时节。 胡不成讷讷地看着情诗说:“秋天了,胡萝卜好不容易长大,该收获了。” 贺亭林一怔,突然把他抱起来走回房间。胡不成把头埋在他怀里,他的脸红透了,一边害羞一边得意。胡萝卜也好,海浪也好,反正只要贺亭林喜欢,又有什么关系呢? 贺亭林把他放在浅绿色的床单上。他们拥抱,接吻。贺亭林用手为胡不成发泄,胡不成的身体崩得直直的,好奇又兴奋地瞪大眼睛看他。小胡萝卜的确熟了,红艳艳的又坚硬又挺拔,它从来没享受过这种事情,激动地吐出透明的浊液,不一会儿贺亭林的手变得湿漉漉的。那液体发出腥膻的气味,闻起来很刺激。胡不成发泄出来,他爽快地呻吟,双腿剧烈地颤抖,然后喷射在贺亭林的手上,精液是温凉滑腻的。 他们干脆裹进被子里。贺亭林用面对面的姿势进入他,这个姿势他们俩的嘴唇就可以一直不分开。胡不成的整张脸都被汗打湿了,他被情欲俘虏的表情取悦了贺亭林。贺医生加快了动作,胡不成被他撞得唉唉叫唤,却又拱起腰肢使贺亭林能够更深地进入。他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先做了一次,然后又意犹未尽地进行第二次。两人身体相叠,只有腰部摆动,胡不成的腿一秒钟也不愿意离开男人的腰侧。他整个屁股都湿了,全是喷溅出来的体液和积累的精液,他又射了一次后似乎没办法再短时间在次勃起了,最后贺亭林把所有的种子都播进他的身体里,他的喉咙里吐出一声微弱的叹息,半昏迷地达到高潮。 从高潮到清醒不知道过了多久。胡不成醒来的时候目光好一会儿才定神。蜂蜜色的日光被百叶窗切割成细长的条状投射在墙壁上,房间里涂上了温暖的颜色。室内的装饰和色调都还像儿童房——自从胡不成被接走后胡妈妈就没有改变过房间的陈设。这使胡不成产生了年龄上的差异感,他透过这间房间看到的不是他自己,而是胡妈妈。 “这间房子还是我妈单位分的。她那个时候一个人带孩子,孩子还突然不见了,单位的人很同情她,把房子先分给她。那个年代很多单身妈妈自杀,还好她很坚强。她过了太久孤独的生活,好不容易等到我回来,现在我又要搬出去住,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她。我不想她再过孤独的生活了。如果她愿意,过一段时间我们是不是可以把她接过去一起住?” 他的声音在墙壁间回荡。一只强壮的手臂把他拉近了,给了他及时的依靠和温暖。 “好,你妈妈的身体最近好很多了,你在她身边她会高兴一些。” “她其实很好相处,是个讲道理的人,你不要担心。” “我不担心,她把你教养得很好,她是个优秀的母亲。” 他们又相拥睡了一会儿。胡不成先醒来,他可能有点兴奋,新婚生活的甜蜜对他来说太有冲击力了。他悄悄穿好衣服打算先买点吃的回来。街对面有一间饺子店味道很好,胡不成很喜欢煎饺,有时候他用煎饺配啤酒,比烤鸡翅更对胃口。 他让老板打包了两份饺子,在等待食物的过程中他去旁边的便利店里买了两支果汁,刚刚睡醒他不太想喝冰啤酒。拎着果汁回到饺子店,他接到了梅谷的电话。 梅谷用非常低的声音说:“不成,你在哪里?” “我还在家里,我们吃了午饭再回去。你要一起来吗?” 电话筒安静了一会儿,梅谷说:“你注意安全,刚刚有两个奇怪的人来找你,我看他们不像好人,你不是又惹了什么祸吧?去打牌欠了人家的钱吗?” “我从来不欠打牌的钱。你去问问,我在这方面的信誉一直很好。” “好吧,但是那两个人我看着有点害怕,你要注意,尽量和贺医生呆在一起吧。” 胡不成还想说什么,他猛地感到背后一阵细细的凉风扇过脖子,他下意识缩了缩身体,一只手打在他的后劲上,他只来得及喘一口气,眼前就黑了下去。 电话掉在地上,梅谷的声音还没来得及被切断:“不成!你在听吗不成!” ** 被绑架其实是胡不成没有预料过的。第一,他与人无害,就算有小过节也都是通过相架可以解决的问题,不至于让对方光天化日地绑架报复;第二,提及从前暗害他的那些家伙,因为对方和他的实力太悬殊了,他被当作一只小苍蝇就解决了,实在不需要复杂精巧的布局来浪费脑子,这也充分说明了他的价值。所以这次袭击的确让胡不成毫无准备。 脖子上的僵硬和疼痛慢慢褪去后,胡不成开始整理了思路。他四肢被束缚着坐在一间潮湿封闭的房间里,冷飕飕的阴风从玻璃窗吹进来,有点后悔没有把外套穿出门。 没一会儿,有人打开房间门走进来,是两位故人。他们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五官面貌非常相像,如果不仔细看分辨不出来区别。但胡不成立刻就把这两位认出来了,他浑身的寒毛竖得直直的,紧张而恐惧地看着这对双胞胎兄弟。 瘦高个的兄长为胡不成解绑并行礼:“抱歉二太子,我们只是完成上级交办的事情。” 胡不成悄悄地做了个吞咽动作:“嘿,天将,好久不见。玉神还好吗?” 天将回答:“玉神先生很好,劳你挂念,但他不太希望你好,所以才让我和天兵来。” “我已经不是神仙了,我的仙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他还不放心吗?” “是,他要我们把你交到阎君手里他才放心。” 胡不成心里一个咯噔:“为什么?” 天将略微沉吟,还是说了出来:“有位匿名的神仙举报了玉神利用职务便宜戕害神仙,其中一份材料里说二太子你的案子有冤错的嫌疑,天帝虽然判决你贬谪,但是没有说过要抽你的仙骨。这回连带着你的几位兄弟也被牵扯进来了。材料现在被压住了暂时没有到天帝手上,所以在天帝拿到之前,玉神先生决定要斩草除根。” 胡不成瞪眼:“你们玉神先生是不是气糊涂了?要是让人知道我死了不是更容易被抓住把柄吗?” “你会因为喉咙里卡了鸡骨头而死,而不是被杀。” “虽然大家都知道我傻,但是我不至于傻成这样吧?” “人生难免有意外之灾。” 胡不成叹气:“那你们还等什么,直接把我杀了吧。” 天将摇头:“不,还有一个人要一起处理,为了避免后患。请你稍等吧,他应该一会儿就到了。我们会把你们俩一起送去阎君那里。” “你们要把我师父一起杀了?”胡不成警觉地问。 “药师阿栎私自离职,本来就应该受罚,他师父为了保护他选择了提前退休,把位置让出来给下一任,不然阿栎也不能在人间平安活了这么久。” “那他没有碍着玉神什么事吧?为什么要杀他?” “你死了,阿栎不会罢休的。” 胡不成明白了:“你们派人去抓我师父了?” 天将说:“有你在我们手上,他会自己来。他不来,他养的那个女鬼就会魂飞魄散,再也进不了轮回。私自扣留鬼魂在人间是违法的。那个叫梅谷的女鬼早就过了审判期了。” 胡不成这下真的后悔了。贺亭林为了他留了满地的把柄给别人,最后还要陪着他一起死。 他颓废地坐在地上发呆。天将把饺子还给他,意思是没必要做一个饿死鬼。胡不成觉得天将和从前没什么不同。作为兄长,他更稳重内敛、周到细致,只因为相貌比较丑陋不受人喜欢。明明和贺亭林是差不多的年纪,他看起来老成阴森、心事重重,不知道肚子里在酝酿什么坏水。玉神手中许多残忍恐怖的刑罚都是他发明的,活取仙骨只是其中之一,胡不成还听说过,天将曾经把七八岁的小神仙放在捣年糕的木桶里活活舂死,然后把舂碎的肉泥拿去做肉丸子吃。这种吓人的气质很符合玉神的需求,足以替玉神树立强大的权威。 相比而言,天兵就没有哥哥那么聪明了,他孔武有力、粗暴凶悍,但很少说话,只会瞪着一双冷淡的小眼睛发呆。据说,这位弟弟因为先天不足患有轻微的自闭症,在年少的时候还曾经因为做噩梦自残。但是玉神看重了他力大无穷的天赋,把他培养成为了一个赫赫有名的悍将,能以一己之力敌万军,也算是玉神麾下不可小觑的神仙。 面对这两位,胡不成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逃跑的胜算。但想到贺亭林,他又不甘心。上次受到不合理的惩罚他没有反抗,这次他想试一试,哪怕是为了贺亭林的心意也好。 胡不成把另外一瓶果汁递给天兵:“给你喝吧,这是鲜榨的石榴汁,很好喝的。” 天兵犹豫片刻没有接,天将接过来先喝了一口然后才递给弟弟。天兵把盖子拧开,先用舌尖舔了舔瓶盖,他的动作有点像野生动物。 “你们兄弟感情真好,”胡不成有点羡慕:“可惜我是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可以照顾。” 天将露出一个谦虚的笑容,并不说话。 胡不成把果汁喝完,放下瓶子站起来,说道:“既然喝了我的果汁,就给我个机会打一架吧。我也知道你们是为了赚点工资,但是我现在有了活下去的理由。这一架我必须打,要不然会辜负我师父对我的心意。” 天将收敛笑容微微皱起眉头:“你打不过,你没有仙骨。” “让我试试。” 天将挑眉,犹豫片刻之后他给弟弟让出了空位:“好,一对一,我保证不动手。” 天兵站起来,他个头矮,身形十分魁梧,猫腰弓背的时候像只愤怒的豪猪。只见他慢慢捏起一只拳头,手臂上的肌肉线条随之暴涨,皮肤紧绷得仿佛被力量盈满、马上就会爆裂绽开! 胡不成鼓起勇气,右脚迈开一步,臀部微微提起蹲下,扎开稳定的马步,双手搭在膝盖上,然后从肺部提起一股气,猛地张嘴吼道:“来啊——” 他这一吼还是很有威慑力的,这和他在牌馆里多年练习有关系。 天兵瞪圆了眼睛,怒发冲冠破喉而出:“嗷——” 强烈的气流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吼声,差点将胡不成连人掀翻在地上。胡不成踉跄了一步但最终还是站稳了,他忍不住小腿发抖、呼吸急促,一时间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天将冷淡地站在一米之外的地方旁观,没有受到分毫影响,天兵的眼睛瞪得通红,血丝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瞳孔,这代表他已经被激怒了。胡不成强行按捺住心里的恐惧,往前迈了一步,朝着天兵正面大呼:“嗷——” 天兵愤怒地冲上来,伸手想将他的肩膀抓住,被胡不成堪堪低身躲过。天兵急得反手一拳打在坚硬的墙壁上。惊天动地的震动让脚下的水泥砖都发出细微的颤抖。胡不成一口气没喘上来,滚到旁边,随手拿起旁边的椅子扔过去。他把身边所有能够拿来扔的东西都不顾一切往对方身上砸,那些东西根本不能伤到天兵丝毫,胡不成于是抄起瓶子反手朝天将砸去! 果然天兵把目光立刻转向了哥哥,天将也被玻璃瓶分开了神,他随手就把那个玻璃瓶子捏碎,这才觉得不好:“糟糕,别让他跑了!” 这一分神足够胡不成使出浑身力气朝旁边的玻璃窗撞去。玻璃窗被刚刚天兵的吼声震得脆弱不堪,他几乎没用多大力气撞碎了玻璃窗,身体从窗户外往下坠落。 风从他的身体两侧快速地刮过,他闭上眼,脑海里最后看到的是贺亭林对他微笑的脸。 第十二章 天兵天将(下) 胡不成摔在了楼下的窗台。 窗台是开放式的,将他完整地抱在了怀里。他的背部先触地,避免了脑袋的撞击,但仍然跌得难受,骨头里强烈的震荡和钝痛花了他很长时间去消化。他颤颤巍巍地扒着窗台往外望,浓雾环绕,大楼像陷在狮口里的一块饼干。地面遥远,不能再往下跳了,要不然真的会摔死。 天兵天将此时腾空而下,胡不成想也不想抱头就跑。 天将的声音从上方追逐而来:“你逃不出去的,这里已经被控制了!” 但不跑肯定是要遭殃的。胡不成心想,至少要等到贺亭林来,他还想再见贺亭林一面。 他顺着窗台连接着的楼梯往下跑。黑暗的楼道无尽地往下延伸,通往一片虚无。胡不成随意撞开一扇门,这些房间里的布置、家具、方位都是一样的。这是一种非常基础的障眼法,对于神仙来说只是毫不费力的小把戏。如果是从前的胡不成,他打个响指也能找到一个破绽钻出去,然而现在他没有这个本事了。他惶恐地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由无限轮回构成的迷宫里。 寒冷的空气让胡不成的脑袋冷静下来,迅速地思考接下来的对策。他当机立断把灯全部熄灭,窗帘也拉上。光源被切断后,大楼陷入了死寂的黑暗。他一边沿着墙往前慢慢走,一边仔细地辨别从空气中传来的响动,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给了胡不成最好的藏匿地点。但背部贴着的墙壁冰冷坚硬,让他更怀念贺亭林温暖的胸膛。 既然是迷宫,就一定会有出口,只是这个出口现在他看不见,被藏起来了。要怎么找一个看不见的出口呢?他连自己怎么进来的,从哪里进来的都不知道,出口他更加没有任何线索。 天兵天将此时没有了踪影,胡不成希望黑暗为自己拖延一点时间。 倏忽,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响窜过脚下。胡不成本能地就地一滚,往旁边的角落里躲。那东西立刻扑了上来,准确来说不是一个东西,而是一群,它们密密麻麻、数量非常惊人,移动的速度也飞快。胡不成被逼到墙角里,吓得噤若寒蝉。静默中一声轻微的“呱”从他脚下传来。 “二太子,是我。”田禄在黑暗里低声地说。 胡不成四肢发软,浑身冰凉,笔直地盯着双脚的方向:“田……田大爷?” 田禄说:“贺先生请我们来的,他去引开天兵天将了,请跟我们走,一定要尽快出去,否则贺先生也危在旦夕。” 胡不成惊喜:“师父也来了?那他……” 田禄催促:“请尽快和我们出去,不能再拖延了!” 胡不成爬起来,快步跟上了青蛙们的步伐。这里的青蛙可能有上千只,布满了墙角根,胡不成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数量会这么多,它们沿着迷宫的入口一路铺开,每走一步都留一只蛙呆在原地,这样在田禄找到胡不成之后,他们只要顺着沿路的青蛙往回走,就可以从入口离开,的确不失为一个上佳的良策。 田禄在他身前急促地沿着来路往回摸爬,黑暗中它靠着气味来辨别同伴们的位置。穿过层层叠叠的走廊和勾套的房间后,田禄开始唠叨—— “真是奇怪了,我怎么感觉刚刚没有走那么长时间呢?” 胡不成听到它急躁地呱了一声。他问:“怎么了,田大爷?” 田禄慌张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不见了!我的孩子们呀……” 胡不成蹲下身来摸排,刚刚明明还在他脚边的蛙仿佛被黑暗吞噬了似的,突然就断在了墙边!他转身朝后摸索,方才跟着他的蛙们也没了踪影,就这么凭空地突然消失了。田大爷这时候跳到他肩膀上,终于只剩下一人一蛙。 “田大爷,你们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胡不成牙齿发抖地问。 “一个井盖,我们是从楼道的下水道里上来的。”田禄说。 胡不成恐惧道:“这里的黑暗能把蛙吞噬掉,不知道那个井盖是不是也被吞掉了。果然他们不会让我们这么轻易地出去,这样师父也会有危险的,他没有了仙骨,万一要是被抓到……” 田禄从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呱声,这时候它展现出了老者的沉稳:“现在想这些没有用,我们要找到出口,只要有人能从这里出去,这个迷宫就会解开的。你不要担心贺先生,贺先生不会有事的。他是功德深厚的人,天兵天将不能把他怎么样。” “但现在我们怎么找出口?”胡不成焦急地问。 黑暗越来越深,胡不成连肩膀上的田禄都看不清楚了,再这样下去,只会更加难以辨别方位。 田禄沉吟:“我们顺着墙壁往一个方向走,找有光的地方,出口连接着外面,肯定最亮。” ** “他们找不到的,普通的光照不进来。”天将这样说。 贺亭林挡在他身前,微笑道:“我相信他,不成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天将觉得他会被这个人的笑容灼伤眼睛。天兵蛮力袭击,贺亭林竟然强硬地抗下了两回,虽然他的身体严重受伤,但表面上仍然镇定,气势不逞多让。就连天将也不禁对这个药师刮目相看,连连感叹这样的人物当年没有做成主神实在是可惜了。他一边感慨又一边苦恼,贺亭林医人无数,一身的功德如此深厚,杀了他恐怕会遭受严峻的天谴。但玉神的吩咐是一定要送这两个人上路的,玉神的命令他不敢违抗。 贺亭林看出他的担忧:“玉神先生的想法我知道,我和不成只是想平安地生活,既不打算为了从前的事情翻案,也不想再回到天庭。如果玉神先生被举报,只能说明他作恶多端,终于到了遭报应的时候。两位可以去找举报的人沟通,我和不成都不打算参与这件事。否则,杀了我们俩,两位也不要想再做神仙了,我可以保证这一点。” 他慢慢收敛了笑容,压迫感逼人。天将知道他说的不是没有可能。 贺亭林又说:“杀了我,两位要遭天谴,不杀我,玉神先生恐怕不会放过两位的。一旦举报的材料送到主判官手里,玉神为了保住自己,会说二太子的案子是执法过当。他如果一口咬死不知情,你们俩位就是直接的事故责任人,因为这件案子的具体执法人员就是你们。判官如果判决是执法过当,两位到时候就是到冥府递简历也不会有人收的。所谓天地不容,大概说的就是这样了吧?” 换句话说,从玉神找到他们俩执行这次任务的时候,天兵天将就已经死了。 弃卒无疑是古老而经典的游戏策略,神仙们活了成百上千年了,会喜欢老派的战术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其实不必贺亭林多说,天将能想明白。但想明白的时候有点晚了,他只赶得上体会一把心寒。天将的目光忍不住放在弟弟身上,他后悔当初,天兵从小到大没有享受过太多快乐和正常的情感,这样死了真的太可惜了,如果玉神只是挑中了自己而没有天兵,那么现在他自己死得倒是心安理得。有没有办法能保住弟弟呢? 天将从喉咙里呼出一口热气,露出诡异而丑陋的笑容:“贺先生,我是玉神先生养大的,他对我有养育之恩,就像你师父把你养大。即使你为了心里的正义背叛了师父,为了偿还师恩还是要自取仙骨,这道理天经地义。现在,该是我偿还玉神先生恩情的时候了。” “偿还恩情,也没有必要助纣为虐。” “我尊敬你,但有英雄也有恶棍的故事才好看,不是吗?” 语毕,天将突然挑起周身的黑暗猛地袭向贺亭林,黑暗化作一只巨狮张口就把贺亭林吞了进去。贺亭林甚至没来得及往后退一步,他消失在狮子口里。 天将将狮子收回,对弟弟低叹:“走吧,轮到我们的二太子了。” 胡不成觉得自己就快找到光明了。他不知道走了多久,田禄被他放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青蛙像是一只随身携带的巨大心脏在他胸口呱呱地跳。他自己的心跳也在耳边鼓噪,于是很快他迷失在两种不同频率的跳动里,他分不清哪一个才是他的生命,几乎要产生分裂的幻觉。 这时候他感觉到腰侧一股巨大的刺痛倒袭,疼得他眼前一黑,没站稳扶着墙倒了下来。他虚弱地掏了一把腰间,那里本来是他的仙骨,尖锐的疼痛和他被活取仙骨的时候一模一样,疼得好一会儿他完全失去了意识。 田禄差点从他口袋里掉出来:“怎么了?你还好吧?” 胡不成好不容易喘上来一口气:“没事……我……我……疼……” 他还没说完,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毫无征兆地哭泣,太奇怪了。 田禄问:“你受伤了吗?哪里疼?” 胡不成说:“我……没受伤……我也不确定,我是不是受伤了。” 他艰难地爬起来,摇晃昏暗的视线让他更加头晕,他已经走得筋疲力尽,汗液打湿了他整个背部,他手心冰凉,双腿酸痛,心脏被恐慌慢慢占领。贺亭林是不是出事了?他真的能对抗天兵天将这么久吗?这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但他把眼眶里的泪水抹掉,咬牙继续往前走。 突然,田禄从口袋里探出脑袋来,它感受到了远处的异常:“前面有光!前面!” 胡不成抬起头,的确有羸弱的光点在虚空里闪烁。非常小的一颗橙色的光斑,它跳跃了一下,然后定在了某个地方,朝着他发出忽明忽暗的光线。胡不成激动地加快了步伐,他跑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往光斑闪烁的地方跑。黑暗的路很长,他跑得气喘吁吁的。 光点越来越大,从拇指大小的光斑变成一簇巨大的火焰,是燃烧着的火,新鲜的带着焦灼味道的火。胡不成几乎能闻到烧炙的气息,他被挡在一堵墙前面,等人高的火光就在他眼前,当他摸到墙壁的时候,他感觉到热,滚烫的热度折磨着他的手心,他一下子缩回手。墙本来应该是结实的,难道是这堵墙在燃烧吗? “这里就是出口,这堵墙是幻觉。”田禄说。 胡不成心里期待着外面是贺亭林:“一定是师父,他赢了,他点了火给我指路!” 他毫不犹豫地一头撞在墙上,身体融进了墙体,脚步再一迈,他的眼睛就迎来了自然的天光,他从楼里走了出来,霎时间裹在周身的黑暗消失了,人已经站在了大楼外的院子里。 天空灰蒙蒙的积累着厚厚的云,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明明应该已经是上午了,但光线并不充足,反而显得暗淡。等着胡不成的并不是贺亭林,而是梅谷。 “小梅姐……”胡不成伸手想摸她,但是他被烫了手指。 梅谷在燃烧,她浑身被通红的火焰包围。奇怪的是她的身体不是实在的,而是一道漆黑透明的鬼影。在火光中,她露出熟悉的笑容:“别碰,这是冥火,烧到的话你那根手指头就要废了。还好你跑得快,再不出来,我就要坚持不下去啦。” 胡不成立刻明白了。这是她的鬼魂在燃烧!她点燃了自己,才能烧出一道冥火给他指路! “我不需要你这样做,小梅姐,你停下来,你会灰飞烟灭的!” “本来我也不想进轮回,做人太辛苦啦下辈子不想做人了,灰飞烟灭挺好的。” “不行不行,你不能现在死,我……师父还没有出来……他会有办法的……” 他语无伦次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不成,”梅谷的声音变轻了,像平静的河流缓缓淌进胡不成的心里:“你不要伤心,这是我自愿的。我本来不应该在人世间呆这么久,是你和贺医生给了这段开心的日子,就当是报答你们吧。谢谢啦,祝你和贺医生百年好合,认识你们我很高兴。” 胡不成噙着眼泪:“但是……但是……” 梅谷从火光中伸出手来,她轻轻地碰了碰胡不成的头顶,大概是想摸摸他。她身上的火光即刻消减了下去,胡不成想要捞住她的那只手,他抓了个空,手心里都是冷冷的秋风。地上的落叶随风扫起来,一阵清淡的灰烟随着变弱的火光卷进了空中。胡不成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像寺庙里新鲜烧出的香灰味,霎时间他仿佛听到无数铜钟的鸣响从他头顶排山倒海压迫而来。 直到梅谷完全烧尽,她的烟灰也飘向云端,消散在浩荡的秋风里。 胡不成大恸,他哇地撕声痛哭。 这一嚎啕天地震动了。万神之尊的血脉引起天地同殇,他脚下的土地瑟瑟发抖,风声顷刻间变得凄厉惨痛,像万鬼悲鸣又像群马奔腾。在他口袋里的田禄禁不住潸然泪下,呱呱哭泣。一只蛙的哭声带动了群蛙的呼应,上千只蛙的叫声乍起乍落。 在他身后,废旧的楼房从黑暗的迷宫里挣脱了出来,它在战栗的土地上摇摇欲坠,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它顷刻间爆裂,炸成了无数零碎的瓦砾土灰!冲天的灰色烟尘团起一朵蔽日的乌云,天光更黯淡了,人间笼罩在衰草似的夭色下。 ** 天将被爆裂的气流冲击,撞在一片破碎的水泥板上,他还不至于被俗物伤害。但当他回头寻找弟弟天兵的时候,天兵正被愤怒的青蛙咬住不能挣脱。他身上密密麻麻爬满了这些黑绿色的小动物,连脸都被封住。青蛙虽然一两只没有什么威胁性,但多了也很麻烦,又不能强行暴力杀生——上百条无辜生命被屠杀可是弥天大罪。青蛙们弄得天兵呼吸困难,他憋得脸色青紫,发怒地狂吼,他一吼,脸上的蛙就被气流冲开,但紧接着又有无数替补前赴后继而上。它们朝他吐口水、抓他的脸皮、扯他的头发和眉毛。 天将连忙上前帮他把身上的蛙都拨开,他自己背上立刻也爬满了。天兵抓着他的手,痛苦地叫喊。这时身后有步伐声慢慢靠近,是贺亭林踉跄着从废墟中走来。 天将惊怒交加地看着他,黑暗消失了,被吞噬的贺亭林也解除了禁锢。他悔恨刚刚没有直接杀人灭口,这时候也不顾上什么天谴,劈头盖脸地朝着贺亭林打,贺亭林袖口一抖,一团残留的黑雾从他手腕下抖出来,绕过天将的脖子迅速咬住! 天将瞠目,没想到贺亭林还留着一手。这恐怕是刚才挣脱禁锢的时候,贺亭林刻意收起的一团余孽,只是天将料想不到贺亭林竟然能驾驭住它。这黑雾是神仙的东西就对神仙有用,天将被咬得面色发白,呼吸艰难,身体也被拎起升到半空中。天将剧烈地挣扎,然而他越是挣扎喉咙上的力道就越紧。贺亭林抬头仰视他,没有松手的意思。 天将发出窒息的咳声:“你……你杀不了我……杀了我,你的功德会破……” 杀了他贺亭林就会破杀戒。世上攒功德很难,破功却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贺亭林也没打算杀他,他长手一挥,黑雾带着天将的身体将他远远甩了出去!黑暗被撞得粉碎,天将倒在坚实的废墟上,只来得及捂着自己的脖子喘气。 贺亭林警告:“回去告诉你们玉神,不要再打他的主意。” 天将虚弱地笑了:“不过……不过是个野小子……” 贺亭林猛地回头,冷峻地怒喝:“他是天帝血脉,岂容蝼蚁欺辱!” 天将面色发紫,被震慑得说不出话。蛙群终于从天兵身上退出去,他第一时间找到哥哥把哥哥护在身后,天将抚摸他的后脑安抚他。天兵很少见到哥哥这么狼狈,他用脑袋拱了拱哥哥的脖子,像动物一样舔舐被咬的伤口。天将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他抱着弟弟的肩膀长叹。玉神的命令他注定无法完成了,回去是死,不回去也会被追杀,真是天地不容。 但是他心里不舍得弟弟,天兵不懂事,何苦陪他偿还这个罪孽?天兵在他怀里,用懵懂低哑的语气说:“哥哥,回去。”天将把他的身体拨得更近了,轻声回答:“好,我们回去。” 他一掌将弟弟拍晕,用手覆盖住弟弟的口鼻,一会儿,天兵的身体软倒了。他从天兵的腰间取出一截发灰发暗的骨头,收进自己的口袋里,任尸体躺在废墟上,独自消失在空气中。 一只乌鸦从天空盘旋而过发出长长的啼叫声。 秋风的呜哭似乎渐渐弱了,胡不成的眼泪还挂在脸上。贺亭林从身后轻轻抱住他,说:“我去找阎君,只要她还有残存的魂魄在,我们每天祈祷上香,她一定可以回来的,好吗?” 胡不成转过身来,猛地扎进他怀里,泣不成声。 贺亭林长叹,一边拍抚他的肩膀一边说:“这不是你的错,不成,你已经尽力了。” 胡不成太久没有这样伤心,哭得头晕目眩,贺亭林扶了他一把,他才注意到贺亭林浑身的伤口,鲜血把衣服都染脏了。他急忙查看—— “你怎么样?是不是伤得很严重?天兵天将他们俩呢?” “我没事。天兵死了,天将自己回去了。玉神歹毒,天将回去要替玉神顶罪,到时候光是活取你的仙骨这一条,就够他受了。他可能不想让弟弟吃更多的苦,干脆先下杀手让弟弟先走。” “唉,如果不是被玉神捡到抚养,他们也不会有这一天。” “虽然可怜,但也可恨。” 胡不成看着被自己哭垮的房子,有点不好意思:“看来以后我不能在医馆哭,要不然房子会塌的。万一要是被人看见了要把我当妖怪的。” 贺亭林笑了:“我们该走了,突然塌了一栋楼,肯定会有人来的。” 两人告别了田禄和蛙群,相互扶持穿过废墟离开。 ** 两个月后,贺亭林收到药神阿弥的来信。信中详细说明了事情的后续发展——玉神本来打算以执法过当拉天将顶罪,但举报材料当晚被一位神仙偷了出来直接告发到了判官手里。判官调查清楚后,将所有犯罪的事实列表公告,引起了天庭的震动。天帝判决剥夺了玉神的所有主神权力,收押入狱,永久监禁。 天将杀孽过多、助纣为虐,判处死刑,立刻执行。 胡不成也看了这封信,他们把信放在香炉里烧掉。竖立着梅谷牌位的木龛上招魂幡仍然静静的竖立不动,没有回应。或许还要很久很久,她那消散的魂魄才能找到落脚的地方。但胡不成相信,总有一天她会重新回到人间。 第十三章 母亲的危机(上) 在冬至那天,胡妈妈收到了来自家乡的信。 但是她没有看就扔在一边了,也完全没有打算看的意思。胡不成知道她和家里的感情不好,他们很少直接用电话联络,过节的时候也不互相探望,每当说起家人这个话题,她只会用“没什么可以说的”打发过去,或者直截了当地说:“我讨厌他们,就像他们讨厌我一样”。 如果收到信件,她会写一封回信,意思是我很好,请不要担心,希望以后不要再联络了,每次总是这两句话。她把来信都放在收纳旧书的箱子里,在书柜下已经有几十封这种从未开封过的信件。她不会做出把信件直接扔进垃圾桶的事情,因为那样很没有礼貌。 礼貌是她对胡不成的教育里最重要的两个字。做任何事情都要考虑到礼貌,比如在聚会的餐桌上,不能说菜不好吃或者主动让女孩子喝酒;如果邻居家的狗把晒在外面的袜子叼走咬坏了,绝对不能要回来或者责骂它,这是“不能和狗计较”的铁则。因为她一直身体力行地不断向自己的孩子传教,所以胡不成虽然贪玩,但是他从来不给人添麻烦。 胡妈妈十年如一日不和家里联络的态度引起过疑问,有人说她这样不仅是失礼,而且毫无孝道可言。这时候她就会毫不客气地回答:“难道我还欠你们家钱吗?谁给你的资格对我的私事指手画脚?”家里的人打电话来,责骂她既不赡养老人还要在外面单身带孩子,让全家人都的名誉都受损。一个年长的老人打电话让她回家,她不答应,于是老人唾弃她:“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无耻的人!”她也面无惧色地回骂:“如果要我回去那就请好声好气地来说话,否则我宁愿跟我的孩子去麻将馆消遣!” 挂了电话她到厨房里给胡不成准备晚餐,胡不成正偷偷地从砧板上拿起两片煮熟的牛肉往嘴巴里塞,她立刻发现了,胡不成很不好意思地一边塞一边笑。她干脆倒了一小碟酱油让他沾着吃。胡不成吞下牛肉后说:“妈妈,我以后不去麻将馆了可以吗?” 她满不在乎地轻哼:“为什么不去?你是不是好孩子我心里清楚。” 虽然她的家人以她为耻辱,她却能以自己的孩子为骄傲。 胡不成认为她是个非常了不起的母亲。 ** 在吉祥桥(通向河神寺庙的那座桥)的桥下有一间贩卖自酿啤酒的店铺。老板会酿一种用苦荞麦做成的啤酒。在水果酒大行其道的当今,这种味道苦涩、带着甘冽回味的传统啤酒开始慢慢淡出人们的视线。但胡不成非常喜欢这种酒,他坚持认为苦味才是啤酒的核心和尊严。 如果买一打啤酒老板还会附送一盒盐烤鹌鹑蛋。把拇指大小的鹌鹑蛋裹上粗粝的海盐放在烤架上烤熟,直至蛋壳发出淡淡的焦香味。这些拇指大的珍珠丸子用塑料盒装着,走动的时候可以听到海盐相互摩擦引起的细小喀拉声。 胡不成骑着单车穿过吉祥桥,他把车子骑得飞快,在坎坷的石板路上差点撞上行人。回到家的时候盒子里的鹌鹑蛋还是热的,热气覆盖在窗户上,玻璃窗户立刻蒙上了白色的薄雾。 胡妈妈喜欢生病的时候吃盐烤鹌鹑蛋,这是她最喜欢的点心之一。 入冬后的一天,胡妈妈突如其来地就病倒了。她头疼、发低烧,并且出现了呼吸不顺畅、呕吐等症状。不为人知的是,一向飒爽的她生起病来会变得十分恐惧社交,并且只喜欢躲在房间里听收音机,尤其对体育频道的各项比赛痴迷不已。主播讲解的同时她会认真将两队的比赛分数抄写在纸片上,然后把纸片收集起来按照时间顺序贴在墙上。如果是她喜欢的队伍赢了比赛,纸片上还会有一个附加的红桃心,是她用粉红色的蜡笔画上去的。 因为她拒绝见任何人,不要说去医院看病了,胡不成将贺亭林带到家里她都不愿意从房间里出来,她把自己裹在棉被里蜷缩在床角,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面对客人。 胡不成试图引诱她出来,他买了她最喜欢的鹌鹑蛋,用小碟子装好放在床边上,轻声说:“妈妈,是鹌鹑蛋哦,你闻闻,香不香?” 胡妈妈凑近闻了闻,用手拿起来吃,一边吃一边抱怨:“如果我不生病,你就不会买给我吃。” “是你教我不能吃太多烧烤的东西,会上火。妈妈你忘记了吗?” “你是小孩子,我是大人。大人可以吃。” 她吃完了就开始睡觉。情况好的时候,她能一觉睡到上午。情况坏的时候,她很难入睡,只能抱着枕头长时间地听收音机。这次的病来得的确很奇怪,几乎毫无征兆。因为逐渐养成了运动和社交的习惯,她的健康情况最近变好了很多,这样病来如山倒的情况实在是意料之外。 趁她睡着后,胡不成将贺亭林请进房间来搭脉。贺亭林翻看了她的眼皮、舌苔,又听了心跳和肺部声音。他初步断定是她的身体激素出现了问题,首先应该吃退烧药退烧,然后再通过食物和药物共同调节身体的激素平衡。 胡不成很担忧:“怎么会突然就激素不协调了呢?” 贺亭林回答:“也许是更年期造成的。” “我以为她早已经进入更年期了。” “她是几几年出生的?” “59年。” “那就应该是这个时候进入更年期。她的身体随着更年期到来会出现一系列的变化,尤其是激素变化很容易引起各种病症,你别担心,这也是正常的。” “从前也只听说过更年期的女人容易脾气暴躁,没听过会有发烧失眠这种情况。” “更年期在每个人身上的反应不同。有的人反应比较重,有的可能症状非常轻微。妈妈她的身体基础还是比较弱,接下来我们要注意她的症状是不是周期性的,可以适当通过药物调理缓解症状,平衡激素水平。” 两人坐在窗前分吃掉剩下的鹌鹑蛋和啤酒。 贺亭林喝酒后脸色容易变红,近看像熟透滴汁的梅子,流露出与众不同的腼腆风情。他笑得露出牙齿,和鹌鹑蛋是一个颜色。胡不成看得心猿意马,又怕轻薄了他。 坐怀不乱这个词出现在胡不成的脑海里,让他不胜惶恐。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情,胡不成剥开一颗蛋放进嘴里。海盐的咸味充满了原始的腥涩,在经过炙烤后,蛋的味道混合了焦碳的香气。听说这种食物是贫苦的人在节日时期吃的,在物质匮乏的时代里,没有油和糖,甚至连精制的细盐都没有,只能用粗盐稍微调味。劣质的苦味啤酒也是简陋的日子里的安慰品,食物的味道体现出了年代和人的气质。 “大家现在生活好了,反而开始追逐起简单的食物,这说明有时候越是粗糙的东西反而越能让人感觉到生活的真诚吧。”胡不成感叹。 贺亭林放下酒杯:“河神寺庙还是傍晚就关门吗?听说晚上在那里可以看到很漂亮的灯景。” “吉祥桥上的灯景才是最好看的。那道桥让我想起天帝宫殿门口的小红桥,样子也差不多。你去参加过天帝的聚会吗?那道桥虽然很不起眼,但是是必经之路。” “去过一次,我记得那条小河,黑黑的,水流动得很慢。有的灯飘在水面,有的灯浮在空中,晚上去看有点诡异,活灵活现的,倒是不像普通的灯。” “是用金鱼的眼泡做成的灯,我还偷过一只呢。” “那要用多少金鱼的眼泡?” “大概三四十只吧,一只金鱼有两个眼泡的话。” “你见过有两只眼睛以上的金鱼吗?” “没有,师父你见过?” “我也没有。说不定真的有呢?三只眼睛的金鱼。不是说三只眼睛的神仙都有吗?” “那或许真的有,我也想见见三只眼睛的金鱼啊。” “改天我写信给阿弥吧,问他能不能找到。” 胡不成把酒一饮而尽:“可惜我们不能一起再去看了。” 贺亭林摇头:“等妈妈好了,我们一起到吉祥桥去散步就好。” 玉神被判处终身监禁后,天帝派遣了神仙使者来家里慰问,还送了一些礼物。胡不成听出来天帝没有为他翻案昭雪的意思,虽然他对现在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但是天帝的态度不免让他失望。他只能姑且安慰自己,也许这位父亲真的认为儿子当一个人类会比较好吧。贺亭林表面不说,心里却清楚,这位万神之尊只是不允许自己的决意有错误,让胡不成重返天庭无疑落实了天帝专断独裁、伤害血亲的罪责,万神之尊是不可以犯错的。他不说,是因为他心里再气愤,终究也做不了什么。 随着绵厚的蛋黄在嘴里消融,窗外竟然下起了雪。 贺亭林喝醉了,他站起来一个用力把胡不成拉住。胡不成还以为他会跌倒,没想到他低下头来把脑袋放在胡不成的肩膀上,用醉醺醺的语调说:“我很开心,不成。” 胡不成差点笑出声。他想,或许应该定期让贺亭林喝点酒,这个人平时太压抑了,医院里每天看到的也都是病痛生死,多影响人的情绪,总要有纾解的时候。 “师父,你的酒量太差啦,这样不行的。” “我哪里不行?” “你看病可以,喝酒不行。” “为什么喝酒要行?” 胡不成露出坏笑:“你这个样子,我会欺负你的哦。” 贺亭林沉默了,他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地说:“好。” 说完他放开胡不成,站在原地径自开始脱衣服。胡不成脑袋一哄,闹了个大脸红。他其实没有往这方面想,只是想戏弄一下贺亭林。因为私下里作为恋人的时候,贺亭林也总是一本正经,好不容易有放松下来的时候,胡不成也想见见这个人情动的样子。 贺亭林把上衣完全脱掉,露出漂亮的上半身。他的体型优美,肩膀到胸口之间大片的皮肤干净而平整,颜色均匀细致,腋下两侧肋骨形成的阴影隐晦地向腹部延伸,如冬夜的流水朝着胡不成的心田暗涌而来。这样充满情欲而温暖的肉体让胡不成的脸更红了。 这时,贺亭林用深切的目光凝视他,牵着他的手引导他抚摸自己。 “人活着,皮肤和身体就会发热,所以摸上去是温暖的。如果我能一直为你活着,不成,我就能一直为你成为温暖的人。”他真诚地说:“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很开心。” 胡不成搜肠刮肚也找不到语言来应对。贺亭林是多么文雅的人,他说的醉话也是文雅话,胡不成不会说。反倒像贺亭林欺负他一样。 胡不成叹气:“你这个人真是的,我不欺负你了,你能亲亲我吗?” 贺亭林低头准确地找到了胡不成的嘴唇。他亲得很急切,一只手把胡不成的肩膀揽得更近,胡不成感觉到他的身体变得更热,他还没来得及回应,贺亭林不满地发出轻哼。胡不成好笑地张嘴吮吸他的上嘴唇,嘴唇残留着鹌鹑蛋的焦香味,随着吮吸,贺医生的身体像只兴奋的动物抖动。胡不成终于明白他是真的开心,或者应该说是狂喜。贺医生高兴疯了,他身体的本能反应比他终年紧绷的面部表情有意思多了。 胡不成和他玩了五分钟,他还依依不舍地不想离开。 “你这么高兴吗,师父?” 胡不成把醉酒的医生扶到床上躺好,给他脱下鞋袜。他窃笑着想,贺亭林啊贺亭林,半夜在客厅里脱衣服耍流氓这种把柄现在被我抓在手里了,以后我看你还想往哪里跑? ** 胡妈妈的高烧在第二天下午降了下来,转为低热。她呕吐的症状也缓解了,只是还头疼得厉害,躺在床上休息不能下床。她的朋友来探病,还送来了鲜花和水果,胡不成为了接待看望的客人应付不及,就连去医馆上班都耽误了。贺亭林索性和胡不成一起在家照顾母亲,为此他必须放下在医馆的工作。胡妈妈调侃他这个夫婿做得非常尽职尽责。 实际上,医馆出现了运营上的困难。梅谷离开后,医馆少了一个非常得力的员工,这让胡不成和贺亭林都很困扰。胡不成发觉从前梅谷做的工作他很难接手,他的能力跟不上,就连最基础的药材管理他都无法单独胜任。他很焦急,焦急起来就容易出错,屡次犯错后贺亭林决定先减少看诊的病人,帮他处理好日常事务。 但这种情况对于医馆的长期运营毕竟是不利的,他们还需要一位专业人员。贺亭林于是写了一封信给药神阿弥,请他帮助医馆找一位短期实习医师。阿弥很快回信并且爽快地答应帮忙。年后这位新的实习医师就会来报道。在此之前,医馆仅上午时间开门,只抓药,不看诊。 出人意料的是,胡妈妈的家人也来探望。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自称是胡妈妈的妹妹和弟弟,他们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胡不成还没问清楚情况,这两人直接越过了他进屋,屋子里一下子挤满了姓胡的,胡妈妈不太高兴,她认为她的家里只要有两个姓胡的就够了,于是下令把人赶走。 就算是面带病容,她也能做出威风凛凛的样子:“谢谢你们,我现在只想休息。小勉跟着我吃了好几天稀饭,所以家里没什么东西,就不留你们吃饭了,回去吧。小勉,你替妈妈送送人,我不方便出去,外面的风吹得我头疼。” 两位客人很尴尬。胡不成把他们送到门口。作为晚辈他对这些人并不熟悉,也没有什么交往,所以他不好意思像妈妈那样把他们轰出去。 他解释道:“妈妈她这几天一直没有完全康复,医生说是更年期的问题,所以脾气也不太好。你们不要放在心上,要不然先回去吧,有什么事等妈妈身体好了再说也不迟。” 然而他的舅舅小姨像是不把他放在眼里。那位胡女士用轻蔑的口气嘲讽道:“你就是胡勉?听说你天生脑子不太好,果然和你妈妈一样,你妈妈年轻时候就是糊里糊涂的,肚子里有了孩子居然连是哪个男人的都不知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血脉相承吧。你告诉你妈妈,她必须跟我们回家一趟。你外婆现在在医院里,她想见你妈妈一面,这可能就是最后一面了,她最好想想清楚,这是她的亲生母亲,也是你的外婆。” 胡不成叹气:“如果您不提醒,我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降级做孙子了。” “你这个小孩子说话真是一点礼貌都没有。你以为谁都能做我们家孙子吗?” “那么请您来教我什么是做孙子的礼貌?” “在我看来你压根没有资格做孙子。” “那真是太好了,我也没觉得做孙子有什么好的。” 胡女士听他这么说,突然不安起来,好像她一下子也分不清楚到底是做孙子好还是不做孙子好。她慌张地看向站在她身边的弟弟,问:“是啊,如果我们不承认他是孙子,他不是更得意了吗?弟弟,我该怎么说来着?” 胡先生得意洋洋、摇头晃脑地说:“姐姐你真是的,这时候哪有什么好说的。他是血脉上的孙子,不是情感上的孙子啊。血脉上的事情我们也是被迫承认的,所以我们是好心好意。” 胡女士连忙点头,把原话对胡不成复述了一遍:“你听清楚没有?是好心好意!” 胡不成懒得再和这两个傻瓜辩白。他一直认为自己所为的天资不足是两种不同种族结合产生的遗留症,他母亲是个非常伟大的母亲,父亲虽然冷酷无情,但是在众神中仍然是出色的领导者。再怎么说也不应该生下傻瓜一样的胡不成。现在他好像找到原因了。 他冷着脸把屋子门口的扫帚举起来:“两位再不离开的话,我就只能打人了。容许我借用我妈妈的一句话,这是我们家,谁也没有权利在我们家门口对着我们家的私事指手画脚!” 他说罢作势就要打上去,胡女士尖叫着往楼梯跑下去。那位胡先生一开始还想要撑住场面,然而只见扫帚往他头上猛地拍过去,他立刻落了满脸的灰尘,他惊恐地抱头离开。 第十四章 母亲的危机(下) 秉着诚实与良心,胡不成还是如实地将两位客人的原话转告了妈妈。 胡妈妈一边喝粥一边说:“我的这些兄弟姐妹虽然傻,但是绝对不能长这种傻气之风。他们和天真完全不同,我宁愿相信一个人保持赤子之心的天真,也不愿意相信傻气。简直就是罪过,完全不想让人原谅,不讲道理!要是人人都以这种傻气为福,那就要天下大乱!” 她振振有词地说,胡不成觉得她说话的样子很有斗志。 她还说:“他们肯定还会来的,这些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你不要听信他们说什么见面的鬼话,都是胡扯骗人的。你外婆如果去世了,她的房子给谁就是个去留问题,哪怕要留给我弟弟也要我这个长姐签字同意,她们就是要我去签名公证而已。就是这么简单,如果律师见不到我的面,他们就拿不到房子。” 胡不成问:“那为什么不直接和你说,要骗你去见面?” “因为他们怕我不愿意去。” “你不愿意去吗?” “其实我很愿意。”胡妈妈做了个鬼脸:“我对那个破房子没兴趣。” 胡不成笑了,帮她把嘴巴上的水渍擦掉:“那就去一趟吧,等病好了。去了以后就不用再见面了,我也不喜欢他们,但是见面就很麻烦。” “嗯,你说得对。等我病好了再说。” 母子俩安安心心地窝在床上聊天。 胡不成抱着妈妈的手臂撒娇:“妈妈,要不然你还是搬过来医馆跟我们住吧。你一个人住在家里万一有什么事,我们也不能及时帮忙。师父说了,要及时留意你的身体,有师父管理你的饮食和吃药,我也放心一些。你看这次生病,有了他是不是方便很多?” “你们俩愿意和老人家住吗?” “我和师父已经说好了,他同意的。” 胡妈妈想得却比较复杂。如果她搬进了医馆,朋友们、邻居们很快就会知道她换了住处,也就会知道胡家的小儿子和贺医生在谈恋爱。她不免担心,舆论是不是会对这对恋人造成伤害。 “我觉得你们俩的恋爱关系还是暂时隐蔽一些比较好,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 “不碍着别人就好,师父和我都不担心。” “话不能这么说,当年我就是这样背负着压力从家里出来的,我比你清楚多了。虽说时代在前进,可人类没怎么变,不仅爱操闲心而且自以为是。我当年怀着你难道碍了他们什么事吗?还不是一样被骂私生活不检点。他们可不管是不是碍着他们的事,但凡不合他们心意的、和他们不同的,都恨不得消灭干净。你可能不知道,从前住在我们家楼上的一个男孩子,他和贺医生年纪差不多大,喜欢上一个比他老很多的生意女人。有人说他因为钱被女人包养,就连家里人也受中伤,后来搬出去住了。所谓人言可畏,有时候也不能不在意。” “那他是真的被包养了吗?” “我看得出他们是真心相爱的,他为了和爱人在一起毅然决然断绝了亲情。” “他真的能忍心这么做啊。” “所以我不忍心呀,为了安全还是保持距离吧。” “她说的有道理。其实我也怕她会不习惯,或者不喜欢这里。不是你的问题,是她已经在固定的环境和固定的地方住了二十多年,突然换了环境她会有排斥。”胡不成说。 贺亭林专心地抄病方,胡不成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边收拾桌面一边偷看男朋友。 “那就听她的吧,等她愿意了,随时都可以来住。” 胡不成眨巴眼睛,兴奋地说:“晚上要不要喝一杯庆祝一下二人世界?” 贺亭林笑了:“你的书看得怎么样?” 胡不成支支吾吾:“看了一点……早上我在研究鸡骨草为什么长得不像鸡骨……” 贺亭林崩起脸,胡不成以为他生气了,讨好地亲亲他的嘴唇:“对不起嘛。” 不一会儿贺亭林说:“下次不要这样了。” 胡不成窃喜。贺亭林很喜欢说“下次不要这样了”,但如果胡不成有了下次,他也只会重复说这句话以示告诫,并不会真的生气,也从来不会责骂告状。 这里面其实有个典故。以前在天庭,贺亭林为了陪他玩耽误了功课,遭到师父惩罚,有时候是被戒尺打手心,有时候是罚抄书,还有时候要做苦活。阿栎本来是个细皮嫩肉的药童,一双手平时只用来握笔捣药,受了罚却要搬运货品、修补房梁。手心给粗粝的麻绳磨破了,涂了药还是肿得厉害,掌心的肉红里发黑,渗出血丝,看得胡不成又愧疚又心疼。贺亭林推说是因为做了其他的事才挨打的,他以前连谎话都不会说,为了胡不成磕磕绊绊地说谎,胡不成一个心急就捧起他的手亲吻。 贺亭林像个被轻薄了的女孩子,吓得把手缩回来,轻斥:“你干什么?” 胡不成顽劣地问:“是不是没有那么疼了?” 贺亭林以为他在拿自己寻开心:“下次不要这样了。” 第二次胡不成再看到他磨破的手,调侃道:“疼吧?要不要我亲一下?” 贺亭林的脸涨得通红。明明他年纪比胡不成大好几岁,在这个少年面前却显出不符合年龄的生涩。胡不成小心翼翼接过他的手,一边亲亲他的手背一边替他找借口:“这次就算了吧,下次不这样了。”然而他知道,还会有下次的,还会有很多很多次的。 也许有的事情的确不应该有下次了,比如上班迟到、贪玩熬夜、忘记背书……但是有的事情还是可以有下次的。想到这里,胡不成加深了和贺医生的亲吻。 贺亭林瞥见他不自觉蹙起的眉头:“在想什么?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让你担心吗?” “我就不能担心你吗?” “我没什么可担心的,我更喜欢你无忧无虑的样子。” 胡不成脸红了:“你就想说我没头脑。我是没头脑,你就是不高兴。” ** 一定要说有什么可担心的,是胡不成的小姨和舅舅。所谓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听起来有点可怕。 午饭后胡不成先从医馆回家,走到楼梯口只见家门打开,露出手臂粗的缝隙,门口却没有人影。他右眼皮迅速地跳了一下,心里产生不好的预感。这时候正值午休时间,楼道里来往的人很少,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谁家里可能进了小偷。 胡不成把饭盒撂在地上,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电话报警,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近门口听。 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小心点,睡着了吧?约了出租车五分钟之后就到,再等等。” 胡不成大骇,这不正是他那个舅舅的声音吗?他们是怎么进来的?这是要做什么? 屋子里两个人围坐在沙发边,都没有注意到胡不成已经站在门口。胡女士给胡妈妈戴上一顶灰扑扑的帽子,将她的睡脸遮住,然后轻轻把人扶起来坐好。这样大的动静胡妈妈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仍然沉睡着,显然不是正常地入睡。 她带着不确定的语气问:“这样到底算不算绑架?不是犯法的吧?” 胡先生说:“胡说八道,和绑架有什么关系?钱也留了,纸条也留了。这是买。” 说着他指了指放在茶几上的一小叠钞票。原来他和胡女士怎么哄骗胡妈妈都不能让她回家,于是他们俩打算趁着胡妈妈熟睡,把她搬运回去。为了避免“绑架”的罪名,两人留下一笔钱当作胡妈妈的“出场费”,竟然以为这样就能大大方方地把人带回家。 胡女士问:“但是那个野小子真的能明白我们的意思吗?” 胡先生说:“他不明白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等姐姐醒来我们和她解释就好了。她本来应该自愿跟我们回去的,她有作为家人的义务,现在我们付了出场费让她跟我们走,难道这不是我们有情有义吗?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像我们这样有良心的人了,这就叫仁心。” “对对对,是有情有义。哎呀,也就只有你能想出这样周全的方法了。” “哈哈,可不是我吹嘘,这方法我至少能称为第二人,前面最多也就只有一个。” “咦,难道这不是你原创的吗?” 胡先生竟然还引经据典起来:“姐姐,所以你还是看书看少了。你不知道吧?历史上也是有这样的事情的,虽然也是小地方传出来的。因为那地方太穷了想要发展旅游业,所以凑钱把列宁的遗体从俄罗斯买来借放在自己这儿,由此发展经济。虽然我们做不出这种壮举,但是也能效仿古人的精神一二,算是体现了我们从绝境求生的决心不是吗?” 被他这么一解释,胡女士真的受到了巨大的鼓舞,一下子就有了信心。她很高兴,一边拍手一边笑着说:“好好好,我知道你这么做肯定是有道理的。照你这么说,我们是大义之举,成功了说不定以后也能写成书呢?” “写成书这种事还远着呢,当然如果能写成书我也不会介意的,哈哈。” (*买列宁:取自阎连科《受活》中的情节。) 两个人越说越开心。门外的胡不成越看越气愤,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傻的人?他怎么能让这种人肆意妄为地欺负呢?如果被他们得逞了那就真的毫无天道可言了!他头脑一时焦急,救母之心急切,冲出来拦住绑架犯,大吼道—— “干什么呢!你们要带她去哪?这是犯法的!” 胡先生吓得手一缩,他正要背起胡妈妈,惊吓之间差点把胡妈妈摔下来。胡不成眼疾手快把母亲往自己怀里护,胡女士眼疾手快地加入了争夺战,从她喉咙里发出塑料哨子一样尖锐的叫声:“野小子,放开!我们今天一定要带她走!” 胡不成被“野小子”吼得一愣,他本能地把手缩回去不敢再动。 胡女士迅速地从激动的情绪里反应过来,她完全不害怕,反倒得意洋洋地说:“我们是付了钱的,这是出场费,这可是历史上也有的事情。” 胡不成无奈地说:“买列宁只是个虚构的故事,并不是真的有这件事。列宁现在还好好地躺在莫斯科红场上呢。如果真的把列宁买来了,难道不会引发国际上的争端吗?书上说的难道就一定是真的?书里面的买列宁行动最后也失败了,舅舅,你没把那本小说看完吧?” 胡女士瞠目结舌:“这是真的吗?弟弟,他说的是真的吗?” 胡先生有点尴尬,他挠挠脑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胡不成笑道:“看书要看完啊,舅舅。就连我这样不成器的人也知道这个道理呢。” 胡女士气急败坏:“你这个孩子真是的,怎么能这么和长辈说话呢。” 这时候门外有了第四个人的脚步声。两个外人吓得一哆嗦,以为是警察要上门了。 贺亭林提着包好的药从门口进来,他在楼梯口就已经听到了吵架的情况,脸上的表情从严肃转为了冷酷。胡不成见他进来喊道:“师父你来看看妈妈,这么大的动静她也醒不过来。” 贺亭林上前检查脉搏,他在桌子上看到一杯残余的牛奶,拿过来轻舔尝味:“应该是普通的安眠药。我可以通过催吐让她吐出来,但会对胃和神经有影响。她呕吐的症状刚刚转好,又出现神经性的头疼,安眠药对她的伤害会很大。” 胡女士嘴硬道:“你是谁啊,有什么权力管别人的家务事?” 贺亭林站起来,朝她伸手:“胡女士,麻烦你把背包给我吧,我想你也不会希望我抢过来。” 他气场极强,说起话来不怒自威。胡女士心有戚戚地将肩上的小包递给他。贺亭林在里面找到了一小瓶药片,他辨别出药物的成分,对胡不成说:“没事,剂量不大。不成,你拿一支筷子来给我。” 胡不成把筷子拿给贺亭林,一只手扶着母亲方便贺亭林催吐。筷子伸进胡妈妈的喉管,掏了好一会儿胡妈妈突然抽搐着发出剧烈的干呕声。贺亭林迅速撤出筷子,她紧接着呕出了一口稀薄的混合物。混合着胃酸臭味的牛奶洒了一地。强烈的刺激把胡妈妈闹醒了,她显得昏昏沉沉的,萎靡地看着周围的人,脸色惨白可怕。 胡不见状气得咬牙跺脚,一把将门锁住,说:“你们俩休想离开,我现在就去报警!” 这两个人见逃走不成慌了,眼见胡妈妈逐渐清醒过来。她虽然没有精神,但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扶着腰发出嗬嗬的声音,眼睛瞪得浑圆,血丝布满了眼球,乍看如冥府里来的恶鬼一样可怕。胡女士吓得跌到在地上,哇地哭出来—— “你别吓我呀姐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呀,我是走投无路了呀。”她双腿发抖,裙子都快从腰上掉下来了,丝袜勾在门槛里扯出好大一条口子。这模样显得比胡妈妈还要狼狈。 胡妈妈激动地轮着巴掌就打:“你们倒是有出息了呀,还想到把我迷昏了,胡家就是因为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东西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真是投错胎了才摊上你们这样的兄弟姐妹!” 她气得喘息不匀,胸口一跌一涨的,安眠药的效力还没有褪尽,挥个巴掌都让她耗尽力气。 两个女人对坐着,气喘吁吁地相对互骂—— 胡女士抽泣:“你怎么那么讨厌,呜呜呜呜,我从小就讨厌你,越大越讨厌……” 胡妈妈回应:“你以为你不令人讨厌吗?难得我们俩还有相像的地方。” “哼,教出来的儿子也不怎么样。” “不敢不敢,你儿子更可怜些。” “你讽刺我是吧?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听出来算什么本事,你也讽我一个试试?” 胡女士尖声道:“你就不能像个正常人吗?你看看你,孤儿寡母的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胡妈妈晦气地说:“你管得着我?你给人下药的就像正常人了?我懒得跟你说,要签文件是吧?等我病好了就跟你们去签,别像傻瓜似的在这儿折腾了。” “我凭什么相信你?律师我们都请好了。” “我二十年前离开家的时候说再也不回去,你看我回去过吗?” 胡女士想了想,她好像还真是没回去过。 “都是当爹当妈的人了,还干出这么丢脸的事情,我还能看不起谁呀?你们倒是有道理了。不是要给出场费吗?不用了,我胡长歆不缺这口饭吃,房子就当分手费给你们了!还有寄过来的那些信,我一个字都没看过,全都拿回去。小勉,拿纸来,我也写个契约,从此断绝亲人关系吧!” 她说得气势汹汹的,颇有长姐的风范。胡不成不敢违抗,从房间里取来纸笔。胡妈妈没有写契约的经验,于是由贺亭林拟写了一份简单的文件,将条款清楚地列了出来。 “你们俩,过来,签字盖手指印儿。”胡妈妈招呼道。 一男一女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不该这么做。 “赶紧签了吧,这儿也没供什么菩萨佛祖,一会儿对着小勉磕个头,就当情断义绝。” 胡女士瞪眼:“凭什么对着他磕头呀?他难道还是个神仙吗?” “我说他是神仙就是神仙!”胡妈妈一拍桌子:“怎么,你不相信?不然你以为我当年是怎么怀上他的?我能傻到连自己男人是谁都不知道吗?这孩子就是神迹,你如果不相信,万一得罪了神仙,我可担待不起。我也是看得起这段亲情,你以为血脉之情能值多少钱?” 胡不成悄悄地拍拍妈妈:“妈妈,我已经不是神仙了……”胡妈妈并不理他。 胡女士当她说的是疯话,只想把事情赶紧了结了。她一鼓作气签完了字,三人对着胡不成拜三拜,仪式就算完成了。 从此,胡家就没有胡长歆这个人了。想到这里,胡妈妈舒出一口气,像了结了一个很大的心事。她唏嘘着站起来,招呼儿子扶了自己一把,立刻换了张言笑晏晏的脸:“好了好了,都不是什么仇人。等我身体恢复了就和小勉去一趟,把东西都了了。这张契约双方各保留一份,要是我不守信用,大可以告到警察那里去,我是不反对的。晚上留下来吃顿饭吧,我来请客。” 另外两位却不想吃这顿饭,他们急匆匆地告辞,绝尘而去,带着终于完成了任务了的如释重负。胡不成将他们送到楼下,见出租车离开街口才上楼。 ** 晚饭后胡不成陪着母亲整理房间。 胡妈妈把墙上抄着比赛分数的小纸片一张张撕下来,她捧着满手的纸片叹了一口气,还是毅然决然地把它们都扔进了垃圾箱里。墙上残留着胶水的痕迹,几块撕破的地方油漆脱落了,露出深灰色的水泥面。白色的墙面一下子变得坑坑洼洼的,很不美观。 胡不成没来得及阻止她:“哎呀,怎么都撕掉了呢?这样多不好看。” “总觉得这些东西很小孩子气呀。” “那也没有必要撕了,这下要重新刷墙了。” “刷就刷呗,这老房子多久都没有刷过一次墙了。角落里早就霉了。” 胡不成担心她因为和家里断绝关系而伤心—— “妈妈,你不要伤心。虽然你和家里人断绝了关系,但是我和师父还在,师父会和我一样喜欢你、照顾你,即使你失去了一些,老天总是会补偿一些的。” 胡妈妈微笑道:“你们俩都挺好的,各有各的好。你说得对。” …… 第十五章 结局 过年前胡不成和贺亭林收到了陈侃的短信,请他们去一趟C.K广告公司。 在短信里,陈侃只说梅谷的走马灯修复了,并没有更进一步的说法。 快过年了,商业街上的大楼和店铺都悬挂上喜庆的颜色,万紫千红的彩灯和装饰从原本灰调、蓝调的冷颜色里一下子突显出来。只有C.K自我地伫立在原地,不饰任何脂粉,透明的玻璃外墙将整片晴朗的天幕倒映而出,大厦变成了精致而锐利的蓝色,在花红柳绿的环境下显得荒凉而奇特。 这倒是很像陈侃的风格。他是绝对不会输给实用主义的,在他完美的艺术中不允许任何一点实用主义闯入,那会破坏美感。如果没有美感,就没有陈侃。美才是陈侃的世界。 秘书带着他们直接到顶楼的剪片房里。 “自从上次电影放映取得成功后,公司开始拓展影视类业务。我们已经在和具有相关技术资质的工作室洽谈,估计明年会把重点放在这一块儿上。陈总这几天可高兴了,他一直很喜欢电影,也很想从事这方面的工作,现在终于有了机会,马不停蹄地到处出差他也一点怨气都没有,以前他是最讨厌出差的。” 剪片房扩大了一倍,把录音室、剪片室和放映室合并在了一起。四条宽大的沙发放在角落,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名工作人员,身上潦草地盖着外套,秘书高跟鞋的哒哒声也丝毫没有打扰他们沉睡。到处都是没来得及收拾丢弃的快餐盒、方便面、饼干袋……,一股浓郁的油漆味弥漫在室内,让贺亭林皱了皱眉头。 陈侃也是一脸刚睡醒的样子:“刚装修完没多久,味道大,凑合吧。” 胡不成很高兴:“上次的电影很好看,阿侃你太厉害了。” “三个亿,我赚了。”陈侃比了三个手指头:“投入也就是六千万。” 贺亭林笑道:“恭喜。” 陈侃抹了把脸,把桌子上冷掉的咖啡吞掉:“说正事,给你们看看那个女鬼的走马灯。” 他打开电脑,从磁盘里调出一个叫“梅谷”的文件夹,里面一共二十七个视频。梅谷去世那年就是二十七岁,二十七个视频代表了她生命的二十七年。 “她后来还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大半年,按照时间算,她灰飞烟灭的时候已经二十八岁了,应该还有一个视频的,怎么才二十七个?”胡不成问。 陈侃回答:“鬼的记忆不会留在她的走马灯里,没了就没了,你也别想她再记得。” 胡不成大惊:“鬼的记忆就不算记忆吗?” “鬼的记忆无法留下来成为影像素材。”贺亭林解释。 陈侃说:“烧死的鬼很多,也不用大惊小怪的,魂飞魄散不是罕见的事。但她严重耽误了审判,走马灯会受到干扰,所以修复会花很长时间和大量精力。你要感谢你师父愿意花这个钱,我亲自修的,他妈的要是修不完整我这三百多年就可以白混了。” 胡不成感激地看贺亭林:“谢谢你。” 贺亭林默契地牵过胡不成的手攒在自己手心里。 陈侃拖出其中一个视频播放了两分钟时间。那是梅谷上学时期的事情,她扎一只简单的马尾辫,穿海军蓝色的长袖校服。下课后她在学校的小卖部买了一盒苹果汁和两条口香糖,然后她把口香糖分给了坐在她前后左右的四个同学,五个人一边吹泡泡一边笑谈八卦。 播放完毕后陈侃把所有视频拷贝在一张光盘里递给贺亭林。 “我能帮你们的就只有这么多了,我只是个剪片的,其他的事情你们要去找阿阎。但是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我在冥府两百多年都没有听说过魂飞魄散还能还魂的,如果你们能成为第一例我也很高兴。快过年节了,阿阎没有那么忙,你们给你们约了时间,去试试吧。” 贺亭林收好光盘,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多谢,已经足够了。” 陈侃一笑:“这女鬼生前虽然过得不怎么样,死了有人惦记也不错了。冥府的鬼魂们其实过得差不多,有人想念的时候才会高兴点,日子好过些。常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只要思念还在,说不定真的会有奇迹。” 两人于是去找阎君。 冥府当然不是随便什么普通人都能去的。陈侃写了引荐信,又和阎君打了招呼,不一会儿就有公务员打扮的鬼差开车到C.K的门口来接人,看得出是特殊的待客礼仪。 阎君见了胡不成仍然称二太子,进了办公室他将自己的办公椅让给胡不成坐。这番好意胡不成很感动,他很不好意思,推让了几次两人才找到了自己舒适的位置坐下。 提起梅谷,阎君严肃地说:“梅小姐没有经过冥府的审判程序,她是自杀的,两次。她做到了既抹消自己的肉体,又毁灭了自己的精神,这在历史上也不多,我很惊讶。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聚魂是违逆自然规则的,一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她的灵魂也只能存在一次,这是天地的规则。人、鬼、妖怪、神仙都不可以违反这个规则。” 他三两句话就将胡不成希望浇灭了,胡不成露出失望难过的表情。 阎君从身后的保险柜里拿出一只铜球:“她的魂魄已经烧尽了,这里面是我们仅能收集到的一点她的魂灰。如果你们真的思念她,把魂灰放在在她平时喜欢呆的地方,说不定会有感应。” 胡不成打开铜球,里面是一团弱小的黑烟,只有小拇指的指甲盖那么大。它若隐若现地飘在铜球中央,仿佛一吹即散。但它是真实存在的,当胡不成碰到它的时候他感觉到了梅谷。 “它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如果它有反应能代表什么吗?” 阎君摇头:“她是天地里的一个生命,她的生命映照出天地的生命。死后她的生命也会融入天地的生命。她的思念、情意和天地的情意有共鸣,如果她的情意还在,她的思念还在,这天地总有回应的时候,那个时候就是她回到你们身边的时候,也许已经不是梅谷这个人,但总会换一种方式回到你们身边的。” 胡不成把魂灰放在后院的木龛里。招魂旗耷拉着,没有什么精神,但他每天坚持给她上香。说来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从前胡不成当神仙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这么虔诚地拜过什么。他已经是神仙了,神仙是不需要有任何的精神寄托的,因为神仙就是别人的精神依靠。 一旦祭拜梅谷的习惯成为了生活中的一部分,他就变得没有那么容易感到孤独。这笼木龛就像一份安慰长久地摆放在他心里,实实在在地证明他活着。他的生命是由另外一个宝贵的生命换来的,这份心意是如此厚重深切,支持着他不断探索生活,使任何困难挫折都无法给他致命的打击。 ** “新来的实习医师今天报道,去跟我一起接人吧。”贺亭林说。 胡不成问:“是阿弥先生推荐那位医师吗?不是说还要过了年才来吗?” 贺亭林给他系好围巾:“今年药神殿的考试提前结束了,所以实习的时间也提前了。” 外面正是大雪纷飞。今年冬天的雪下得大,时间也长,应该会有个丰收的好年景。 火车进站时,车头的鸣笛声伴随着滚烫的蒸汽长长地喷射而出,让人感到暖意。一个穿着幼蓝色小袄的青年出现在站台上,他看起来还没有胡不成年纪大,但步伐稳重,气质沉着冷静,反倒有点像贺亭林年少时候的样子。见到两人后,他恭敬地行礼。 “贺先生好,药神大人让我今天来向您报道,请叫我阿廉。” “你好,这位是我的爱人不成。” “药神大人说起过,胡先生好。” 看来那位药神大人还记着当初的糗事,这才事先提醒过阿廉该怎么称呼。胡不成憋着笑和这位医师握手,脑袋里却在想象阿弥委屈的样子。比起这位规矩的医师,他倒是更喜欢阿弥。 贺亭林又详细询问了不少问题,对药理、方剂、诊断等方面一一了解,阿廉回答地有条有理、逻辑清晰,脉络分明,就连胡不成也听得出他基础扎实,功底出色,必然是位优秀的医师。 “阿廉,你多大了?”胡不成问。 “今年正好成年。” “你们都是成年后就会出来实习吗?” “是,成年礼后就不能留在药神殿里了,直到实习结束才能回去。” “阿弥先生还好吧?他最近还很焦虑吗?” “药神大人很好,精神也不错。上个月他在糖尿病的治理上有了重要的突破,这是他多年想完成的研究,他很高兴。天帝也表示支持他的研究。” “哎呀,恭喜恭喜,总算是有所起色了。” “我们都很喜欢药神大人,他在药神殿工作了很多年,以前就对我们很照顾。” 阿弥多年的低调与踏实终于有了回报。长期以来他积累了大量的好感,既能够得到同事的尊重和认同,也能在后辈中找到存在感,即使在管理上缺乏经验,但总会有人愿意帮助他。至于专业上的事,一个人哪怕资质再平庸,如果他长年累月地坚持做一件事,总会有成绩的,何况他是个神仙呢? 也许他真的会是一位很好的药神,毕竟他是上一任药神挑中的,总不会有错的。 ** 傍晚田大爷带着一位小孙子来拜早年。 这位小孙子是田大爷最新的期望,他像培养田笑一样培养他。据说,田大爷还请了氓川有名的妖怪来指点迷津,这位妖怪只看了一眼就说,此子能成大事。于是田大爷开心了,他的晚年生涯似乎又有了希望,如果幸运的话或许他真的能在有生之年再次见到蛙族的繁荣复兴。 小蛙名叫田恒,取长远持久的意思,也是为了弥补田笑的遗憾。他看起来有些胆小,或许是在生人面前还不太习惯,当爷爷领着他进门的时候,他怯生生地望着高大的人类,往爷爷身后躲了躲,用无辜的眼神回应在座好奇的目光。 田禄安抚地蹭了蹭他的脑袋:“来见见贺先生和二太子,以后还要托两位多关照呢。” 胡不成友好地说:“它好可爱呀,纹路也很漂亮呢!” 田禄很欣慰:“你喜欢就好啦,它年纪还小,还没长开呢,等大了会更好看的。” “下午还说到您,我和师父商量过年的时候请您一起来吃饭,阿侃和阿弥先生也一起来。” “好好好,小恒也一起来吧,它虽然还吃不了多少东西,就当来玩玩吧。这孩子有些内向,不像笑笑那么活泼,我倒是希望它能开朗一些。” “这有什么难的,我可以带着它玩儿呀。” 胡不成向小蛙伸出手,朝它摊开手心:“小恒来,我带你到外面看雪去。” 小蛙躲在爷爷背后一动不动,它雪白的下巴一收一胀,表示它很紧张。田禄用脑袋拱了拱它的屁股,将它推到胡不成的手边,说:“去吧,二太子喜欢你呢。” 小蛙看看爷爷,又看看站在他面前的人类,犹豫地跳到胡不成手心上。 胡不成带他到后院去。积雪落在庭院里,映衬着翠绿的松枝盆景和红色的梅花。胡不成把它放在自己肩上,凑到花前:“这是梅花,你闻闻,有淡淡的香味。” “它长得真好看。”小蛙轻声说。 胡不成很高兴:“你喜欢吗?” 小蛙点头。胡不成摘下一只梅枝放在它怀里:“那送给你。我找到工作的时候,你爷爷也送了花给我,现在我送花给你,就算有来有往。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小蛙嗅了嗅梅花,把它小心翼翼地拢到自己的腹下捧好。 不一会儿,它仰起头问:“胡先生,你认识田笑哥哥吗?” “我认识呀,我们以前也是朋友呢。” “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很好的朋友。” “爷爷说希望我以后成为和他一样的人。人是什么?” “你爷爷没有和你说吗?” “他只说他希望我成为人,但是他也说不清楚人是什么。” “嗯……我也不太清楚,我也是最近才做人的。” “那你以前是什么?也是蛙吗?” “我以前是神仙。” “神仙是什么?” 这个问题胡不成竟然一时也回答不上来。毕竟在其他神仙看来他这个神仙做得很失败,所以他的回答不能有代表性。胡不成认为,随意糊弄一个小孩子是很没有礼貌的,他想谨慎地避开这个问题。小蛙见他不开口,用期待憧憬的眼神看他,他心软了,不忍心让它失望—— “其实神仙、人还是妖怪都不是问题,也没有什么区别,你要做什么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不要太在意。做人、做神仙还是做妖怪都是做你自己,只要你能做好自己,其他的事情不需要太担心。” ** 送走田大爷和小孙子后,忙碌的一天才算是结束。 胡不成却不觉得累,晚饭后他和贺亭林散步到吉祥桥去看灯景。 朱红色的木桥身披华丽的光晕,桥上点起了两排竹制的灯笼。僧人用红纸剪出大字贴在表面,烛火发出橘红色的光泽。蜡烛是蜂蜜做的,烧起来没有黑烟,香气沁人心脾。 两岸的银杏树挂着连串的雪花,满树莹莹的雪光照亮了岸堤,如星河悬在头顶。忽然晚风微微招摇,胡不成一抬头,那碧落的银河哗啦啦地倾泻而下。 贺亭林把他肩上和脑后的细雪拂掉,两人牵着手慢慢往桥上走。 “再冷一点水面就要结冰了。”胡不成说,“会有人坐在河边冰钓,凿开一个小窟窿,然后把活的鱼饵放下去,勾引鱼来咬饵。师父你玩过吗?” “冬鱼肥美,哪天我们一起钓了回去片成鱼片下火锅。”贺亭林说。 “好啊,我明天就去买些佐料,天气冷的时候吃火锅最舒服。” 他们站在桥上看风景,来往看灯的人从身边擦肩而过。 胡不成闭上眼,透过黑暗他看不到什么。放在他眼前的既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他站在当下,正如树上的雪花、桥头的灯火、水里的游鱼、河堤的人群……都只是这一瞬间的事情。但哪里来的那么多永恒呢?都只是美好的愿望罢了,生活想必也不会全然按照他的意愿继续,正如河水永不会笔直地流淌。 胡不成心思一动:“师父,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情?” 贺亭林笑道:“什么以后?” “以后,你做好准备这辈子都做一个人类了?” “我本来就是人类,对于我来说只是做回我自己而已。” “那你觉得我呢?我能做好一个人吗?” “我相信你。” 贺亭林的声音很坚定。胡不成毫不怀疑他对自己的信心和爱,他朝着沉沉的夜色望去,默默地对着河流的远方,心想,那就希望人类有个幸福的未来吧。 —完— 外篇:涅槃记(上) 传说中,凤凰是不死的鸟。 寿终时凤凰会浑身浴火,在火光中重生出第二次生命。 这是春天发生的事情。 今年春天的流感比往年都要严重,电视上已经好几天在播放相关新闻,记者用“百年一遇”这种词来形容传染的范围。听说全国之内得病的人不在少数,明明只是普通的流感,来势却异常凶猛。就连氓川街上戴起口罩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大医院里早就人满为患,贺亭林的中医馆每天接待的病人比往常要多出一倍来。 一个流浪汉当天晚上准备在公园的长椅睡下,突然夜空中一道橘色的火光滑过,从他头顶掠去,既像流星,又像烟火。这火光稍闪即逝,并没有引起流浪汉的注意。正当他昏昏欲睡准备沉入梦乡的时候,不远处一声尖锐的鸡鸣把他拉回了现实。 “我记得很清楚,就是鸡叫!我就想,公园里哪里来的鸡,要叫也是早上叫,怎么晚上叫呢?然后我爬起来想看看怎么回事,这要是没人要的鸡,我也能杀来吃。我在老家的时候还经常杀鸡的。结果你猜我看到什么了?”流浪汉对面包店的老板绘声绘色地说,“在小池塘边上,一只好大的公鸡!鸡毛还着火呢,把那鸡烧得咯咯直叫,一边叫一边扑棱翅膀。我见这样烧下去那肯定得烧死的呀,我就赶紧往池塘里舀水给它灭火。” 老板一边算账一边吐瓜子皮:“烧死了你不就正好吃烧鸡了吗?” 流浪汉说:“那怎么能是烧鸡呢?你吃过烧鸡没有?” 流浪汉好不容易浇灭了火,想着自己也算做了一件好事。没想到转头那只鸡就跑了,一溜烟蹿进灌木丛里怎么找也找不到。到嘴的鸡就这样飞了,直至第二天他也再没见到。 面包店老板把隔夜的面包用便宜的价钱卖给他,转头把这件事当玩笑话说给了老婆听,老婆又在牌馆里与姐妹们聊起来。一传十、十传百,于是到了第三天,氓川的人类、妖怪、神仙都知道了,流浪汉救了一只着火的鸡。 按理说这不是什么大事,或许是哪只不经世事的鸡粗心燎了尾巴胡乱闯进了公园里,博人一笑就算完了。然而,在第三天晚上,药神阿弥到亭林医馆里做客吃晚饭,当时胡妈妈在,还有田禄、陈侃两位老朋友,大伙儿半醉着闲聊。 阿弥说起另外一件事:“上个星期从玉神的宫殿里搜出来的那些宝贝都拍卖了,好家伙全是真金白银,什么等人高的玛瑙石啦、金子做的脸盆啦、上千年的人参精标本(他把那人参老头的裸体泡在缸里,泡得白惨惨的好恶心)、画神的遗作……样样价值连城。据说,他还喜欢养宠物。有一只凤凰养在后院里,美丽无比,世间难寻。被判官们找到的时候凤凰饿得奄奄一息,差点就没命了。不是主人喂的东西,它还不吃,把判官急得团团转。” 胡不成听得入神:“我还没见过凤凰呢,真的凤凰吗?” 阿弥说:“真的凤凰。后来判官才知道,那凤凰只吃金粒,喝怜吾洞的陈酿,其他的东西一概不碰。当年它的主人穷尽奢靡,所以这宠物也变得如此骄矜。现在玉神被抓起来了,哪里还有那么多的金粒和陈酿供给它呢?说起来它也是只有骨气的,竟然真的不吃不喝饿死了。” “可凤凰不是不死鸟吗?怎么会饿死呢?” “据说它当天晚上化成了一道火焰从笼子里飞了出去,直往人间飞去了,看守的侍卫也来不及追上,都说凤凰浴火涅槃,那样的场面该是很震撼的吧,可惜呀,没有福气见到了。” 田禄羡慕地评论:“要是蛙也能涅槃就好了。” 他身边的田恒默默地咀嚼着一片鸡腿肉,满足地发出呱声。 阿弥又问陈侃:“陈先生是负责走马灯的吧?如果凤凰寿终,走马灯会送到你那里吗?” 陈侃点头:“有,你们想看吗?” 大家都兴奋起来,谁也没有真正看过凤凰涅槃这样壮丽的事情。 陈侃于是打开随身带的平板电脑,从数据库里找出凤凰的文件夹,最后一个视频显示是两天前的夜晚自动更新的。陈侃把视频拖入播放器,一只大如孔雀的鸟儿出现在画面上。 它正如传说中那样美丽绝伦,鸡头燕颌、蛇颈鱼尾、五色翎羽,熠熠生辉,它发出长长的鸣唳声,一啼刺破九空,使乾坤浩荡。就见它仰头立在梧桐梢顶,果然有万禽之王的高傲冷冽。 “好漂亮啊!”胡不成惊叹:“师父!你看!是凤凰!真的凤凰!” 凤凰就算在天庭也是被视为极为稀有的祥瑞之兆,非常难得。胡不成从前也在天庭见过不少奇珍异兽,但是凤凰总是存在在老人们的口头故事里。 这时阿弥叫道:“你们看!它飞起来了!它在燃烧了!” 原本凤凰的羽尾上就有小簇的火焰,使它飞翔之时远看像流火划过,十分绚丽。然而这时凤凰的起飞伴随着的是焚身的大火,熊熊燃烧的赤焰将整只鸟儿裹住,凤凰从容地在火焰中抖动着翅膀,它忽然振翅腾空,像利箭一样射了出去,朝着远方的寒星急投。 画面随着凤凰的飞翔也晃了出去。夜空此时星光冷淡稀薄。穿过厚重的云层,人间的大地出现在视线里,晚灯比起凤凰的火焰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这鸟儿甚至没有发出一声鸣叫,就如陨石般坠落。火球砸在一处干燥的沙地上,即使从镜头里看也能看出,这火焰与普通的自然之火不一样,它是完美纯粹的赤色,没有分层,砂砾也不能将它扑灭。 室内安静了,众人屏息着等待从火光中涅槃而出的凤凰。 过了大约五分钟,一只带着红冠的鸡头从火焰中探了出来,胡不成不自觉瞪大眼睛,他两手紧紧攒着贺亭林的手,揪得贺亭林的手心通红。贺医生没有出声,任由他捏着。 只见那鸡头谨慎地四下环望,它身上的火焰开始逐渐减小褪去,火光中剥落出橙黄色的羽毛、伟岸坚实的身躯和……一对灰扑扑的鸡爪。直到火焰回到短小焦黑的尾巴上,一只英武漂亮的大公鸡就这样重生了。 在座的瞠目结舌,竟然没有一个开口说话,大概都被这涅槃的画面深深震撼了内心。 天大的奇闻啊,凤凰涅槃变成了鸡! ** 向流浪汉先生问了具体情况后,田禄和胡不成终于在公园附近的一处垃圾回收站找到了这只涅槃而成的鸡。它比他们想象中要小一些,还是小鸡初长成的样子,也许还没有适应自己作为鸡的笨重,它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颇有憨态。经过几天人间的流浪,它变得狼狈不堪。橙黄色的羽毛失去了丰润的光泽,后脑勺秃了一块,它耷拉着脑袋用破损了的喙从垃圾桶后面拽出两根面条,尝了尝,勉强吞下肚子,也不知道嘴巴是在什么地方磕破的。 胡不成叹气一声,昔日的凤凰混成今天这个样子,实在是太悲惨了。 为了便于接近它,胡不成去买了一小袋甜玉米。 没想到这只鸡一眼就把它认了出来:“是二太子啊,幸会。” 胡不成很惊讶:“你认识我?” 公鸡斜乜:“世上没有凤凰不知道的事,何况二太子贬谪的事情那么大,整个天庭,别说神仙动物了,就连藏书阁里的烛仙们也知道了。怎么,你也在公园流浪?人间的日子不好受吧?” 它说话也和它主人一样清高傲气,目中无人。 胡不成无奈地把甜玉米放在它眼前:“在天庭是真的不好过,到了人间反而好过了。风水轮流转,恐怕玉神先生现在更不好过吧,以前我也只听说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没想到还有主子倒了,凤凰也得落成鸡的事情。” 公鸡瞪大了眼睛,气冲冲地说:“你懂什么!我再落魄也是凤凰,是万禽之王,你算什么东西,人类和神仙生出来的半吊子,你连个正经神仙都算不上!” 田禄不服气地从胡不成肩膀上跳下来:“你这是明目张胆的歧视啊,还是万禽之王呢,说出这种话来不觉得羞耻吗!” 公鸡顿时语塞,虽说它自视甚高,从来看不起小仙小神,更别提人类妖怪了,但是作为上流社会的一份子,总是要在表面上保持着平等宽容的姿态,否则无法服众。这个道理就算对凤凰也是一样的。如果不是胡不成刻意激怒它,它也不会说出这种恼羞成怒的话。 被田禄堵得无话可说,公鸡重新耷拉下脑袋,愤怒地一脚把旁边的甜玉米踢开,叫嚷:“很快我就会找到办法重新变回凤凰的,不用你们来看笑话,都滚!” 胡不成笑道:“你打算在公园里吃垃圾吃出办法吗?啧啧,还真是玉神的宠物,要是让人类知道凤凰原来这么蠢,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愿意供奉你。” 公鸡气急攻心,突然发出一声咯咯鸣叫,扑棱着翅膀就向胡不成啄来! 胡不成敏捷闪过,一把揪住公鸡尾巴,直接拔出两根黑乎乎的尾毛来。公鸡见状,哪里能忍拔毛之仇?它更加凶悍地进攻,胡不成这回也不躲闪,与它正面抗衡,手臂一揽将它的腰抱住,一只手倒提起两只鸡爪,一只手抓住两只翅膀,将它制服。 “你放我下来!跟一只鸡斗你算什么?”公鸡叫嚷道。 胡不成朝他眨眼挑眉:“现在是鸡了,刚刚还是凤凰的呀。” 公鸡气结,干脆不说话了。 胡不成叹气:“我没有恶意,只是想看看你需不需要帮助。玉神造孽,但你是无辜的,都是从天庭落难下来的,能帮一把我就帮一把了。你要是能变回凤凰,我也没有坏处不是吗?” “多管闲事。”公鸡朝他翻了个白眼。 胡不成说:“我师父以前是药师阿栎,他和药神关系很好。要不要请神仙帮你看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好端端的凤凰怎么会变成一只鸡?” 公鸡心里一动,如果是药神的话,说不定真的有办法。 胡不成见它犹豫,加了一把柴火:“春天还很冷吧?公园里够暖和吗?现在流感那么严重不怕被传染吗?医馆虽然别的东西不一定有,甜玉米和暖气还是很足够的。怎么样?” 公鸡昂首一啼,雄赳赳气昂昂地说:“好!” ** 阿弥的医术虽不敢说能与他的师父相比,但也代表了三界的一流水准。这位药神大人平时在天庭怯懦小心惯了,时不时就要旷工逃到人间去休假两天,这也是众人都习以为常的事情。 所以当胡不成给他打电话请他来一趟的时候,阿弥高高兴兴地第二天下午便到了。 “嗯,让我瞧瞧。”阿弥见了公鸡,严肃地朝它脖子上搭脉。 胡不成坐在一旁:“我师父昨天看过,没有看出什么问题来。他说他很少给动物看病,对于动物的体征不熟悉,所以才让我请你来的。” “他也没说错,兽医和医生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我看他给田大爷看病看得挺好的。” 公鸡插嘴道:“吵死了,你就不能把嘴巴闭上一会儿吗?” 胡不成撇撇嘴,懒得和它计较。 阿弥撤回手,又仔细查看了公鸡的舌头和眼睛,叹了一口气。 “说实话,我认为这恐怕不是什么病症。”阿弥说:“要说这个世界上的病症,都是引起不正常反应的,要么是身体原本的物质性被破坏,要么是原本的精神和心智被破坏。但是像它这样已经改变了物种性质的,我认为已经不是一种单纯的病症了。就好比妖怪变成了人,人变成了神仙。凤凰变成了鸡,这不是病,不是病。” 公鸡差点一爪子拍在这药神脸上:“从没有听说过凤凰涅槃会变成鸡的,一定是有哪里不对!你这庸医,快如实招来,等我变回了凤凰,少不了你的好处!” 胡不成眼疾手快捂住它的嘴,朝阿弥呵呵一笑:“阿弥先生,它嘴巴不老实,你听听就算了。我和师父都不理它的。那照你这样说,既然不是病,就是说问题不出在它的身体上。” “是的,就一只鸡的标准来说,它的身体非常健康。” “那是不是有可能在涅槃的过程中出问题呢?又或者,有没有可能因为主人被抓了,它的心理受到打击太大,才涅槃失败了呢?” 阿弥沉吟:“你说的倒也不无可能。我可以回去查查古书,看看是否有类似的案例。” ** 连药神也觉得棘手,看来事情并不简单。 公鸡颓丧地坐在桌子上,背影寞落。它虽然嘴巴坏,但也知道自己的处境不是张口骂人能解决的。胡不成看它可怜又不忍心劝它,怕伤了它的自尊心,干脆腾出房间来让它清静清静。 贺亭林从诊室出来,见到胡不成失落的神情也猜到了八九分。 “阿弥也没有办法吗?” “阿弥先生说,这不是病,可能是变性。” “那看来我们帮不上什么了。” 胡不成皱着眉头说:“虽然我很厌恶玉神,但玉神是玉神,凤凰是凤凰。他们都说凤凰是非常高傲的动物,现在它变成了鸡,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这是不是所谓的兔死狐悲的心情?” 贺亭林微笑着拍拍他的发顶:“你是个正直善良的人,不成。” 胡不成牵着他的小指头玩:“其实我是不安,这世界上变数太多了,我有点怕。” 贺亭林知道他在想什么:“昨日是你从神仙变成人,今天是它从凤凰变成鸡,也许明天还会有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下来,又不知道变成个什么东西。你会感觉到不安,也是人之常情。” “就连我对你的感情,也许有一天也可能会消失,会变质,谁知道呢?”胡不成低喃:“连我也不能保证。我不想这样,至少在我爱你这一点上,我希望我永远也不要变。” 贺亭林将他搂进怀里:“我们可以努力,努力不被改变。” 胡不成抬头亲吻他,这是个浅浅的吻,只停留在唇瓣的相互吮吸,他们像互相磨蹭的两只动物,用浅尝即止的方式来尽可能延续背后的深情。 在贺亭林温暖干净的气息里,胡不成总算觉得稍微安心。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 “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到底是谁告发了玉神?” 按照天将曾经的说法,是有个匿名的神仙收集了材料举报了玉神,而且在材料被压下来的时候,又有个不知名的神仙把材料偷了出来直接交到了判官手上。这个神通广大的神仙到底是谁?他和玉神有多大的仇恨准备得如此周详,又能逃过玉神的天罗地网? 对这个问题,贺亭林心里也有疑问:“玉神这么多年树敌很多,在天庭,讨厌他甚至和他有血仇的神仙也不在少数,他们每个神仙都有告发玉神的可能。我曾经听师父说,以前也有神仙企图匿名告发他,但是被玉神事先察觉了,不仅没有成功反而命丧天兵之手。所以后来神仙们都不敢举报了。这次这位神仙能一举拿下,说明他应该有把握玉神抓不到他,玉神不会想到是他告发的。那就是说,这个神仙应该表面上看和玉神没有多大瓜葛。” 胡不成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对,他应该平时非常低调、不引人注意,根本没有人觉得会是他可能去举报。不过这样的神仙也很多吧,地方上的小神仙、游历九州的散仙、天庭里退休了每天种花钓鱼的闲杂神仙……太多了。” “地方上的小神仙和散仙我倒是觉得不太可能,这件事必然不可能是出自一个人之手。要能收罗玉神的切实犯罪证据,总要有提供消息和证据的人,那么这位神仙的交际面恐怕很广,人缘应该很好,这才会能有这么多消息渠道。要能把材料偷出来,必然熟悉天庭的运作和部署,地方上的小神仙和散仙长期不呆在天庭,很难做出这种事情。” “他应该私自也和玉神有点仇怨,只是大家看不出来而已。” “是。” “这样说,天庭居然能有这么一位厉害的神仙,能忍气吞声蛰伏这么久,我们没能注意到实在是可惜了。有一天要是能认识认识他也好。” 贺亭林露出神秘的笑容:“说不定也认识,只是被蒙在鼓里。既然他不想让我们辨认出来,那我们也就装作不知道吧。也不是所有问题都应该弄清楚的,适当装装糊涂也好。” 说到这句的时候,阿弥正从厨房里叼着一只卤猪蹄出来,朝胡不成咧嘴: “不成,你做得卤水真不错,我刚刚被那只公鸡弄得实在是饿了,我就先吃了啊。” 他囫囵地咀嚼猪蹄的样子有点滑稽,满嘴都是油渍。胡不成看不过去了,抽了一张纸巾给他:“还是个药神呢,吃个东西怎么这个样子,难怪要说你不靠谱了。” 阿弥嘿嘿一笑,毫不在意:“在人间就随便一点嘛,天庭那么多规矩本来就很烦。反正大家早就知道我没出息了,不会有人在意的。只要我定期能有研发成果就好。” 胡不成莞尔:“不要这么自卑嘛,你还是很讨人喜欢的。” 阿弥点头:“我知道啊,他们都喜欢邀请我去打牌喝茶,就是有正事的时候想不起我。不过也没关系啦,打牌喝茶我也喜欢。”他啃干净了那只猪蹄,把嘴巴擦干净,打了个嗝,满足地摸摸自己的肚皮:“哦对了,我刚刚是想跟你说,关于那只鸡的事情,我想到一个可能的办法。当然不一定有用,只是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试试。” 胡不成好奇问:“咦,是什么办法?” “你听过丑小鸭的故事吧?” “听过。” “那就对了。我刚刚想到一种可能,说不定凤凰小时候长得本来就有点像鸡呢?毕竟凤凰的头是鸡头,那应该是有鸡的血脉在。它虽然现在是一只鸡,但是它才刚刚涅槃,也就是说它的状态应该是初生的生命,有可能还在成长,以后长大了会不会变样我们也说不定。” “它又不是第一次当凤凰,以前也涅槃过吧?它难道不知道自己小时候应该长什么样子吗?” “这还真是它第一次涅槃,我问了。或许……每次涅槃出来长相会有差异?” “那……那是要等它长大?那万一长大了还不是凤凰怎么办?” “我的意思是把它带回去给它爸妈看看,给其他凤凰看看,取证一下。我们在这里胡诌也说不出个道理,咱们都没养过凤凰,也不熟悉凤凰是怎么样的。只有凤凰最熟悉凤凰是什么样。要有办法,那应该也是凤凰最有办法啊。” 胡不成如醍醐灌顶:“对,你说得对!那我们去哪里找其他凤凰?” 阿弥想了想:“问问那只鸡呗,它是凤凰,它应该知道哪里能找到其他凤凰吧。” 外篇:涅槃记(下) 有古书*记载凤凰居住在南禺山的梧桐林,那里是凤凰最早的巢穴。 但是公鸡说:“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不讲野生了,只要愿意都可以回天庭安排的产房里生。不过要说我们老家,凤凰还真是喜欢住在南边,天气也好,我可以带你们去。” (*出自《山海经?南山经》:(南禺之山)佐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海,有凤皇、鹓鶵。) 于是由阿弥叫了一朵云带着胡不成和公鸡前往凤凰老家。 出了氓川向东南走出不知多远,在浓密的白雾中现出一座削瘦的俊峰。高山之巅不见积雪,反而有丰茂的梧桐树林。他们在树林的一处清泉边见到了真正的凤凰。一只老凤凰在喝水,五彩的凤尾逶迤在地,如宝石般闪耀。喝够了水后,它优哉游哉地转过身来,用喙整理胸前被泉水打湿的羽毛,动作优雅,形态美丽。 胡不成看得忘了说话,却见公鸡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打招呼—— “嘿,下午好啊!” 老凤凰见到是一只陌生的公鸡,后面还跟着两个人,整理羽毛的动作顿了顿。 “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公鸡高兴地说:“我以前也住过这里啊,不过我那时候还小,你可能不记得我了。不要紧,我也不记得你。今天大家就算认识啦,我叫阿准,你呢?” 老凤凰用权威的声音说:“我们这里只住凤凰。” 公鸡不高兴了:“我就是凤凰!哎呀,跟你说不清楚。” 这时从背后传来一声:“阿准,那不是玉神的宠物吗?” 一只雌性凤凰从灌木丛中现身,它迈着慢悠悠的步子,像穿鱼尾裙的女人款款走来。 公鸡急忙点头承认:“是呀是呀,你认识我?” 雌凤凰垂眼斜乜,发出低低的笑声。不等公鸡说话,她突然扬起脖子长唳一声,顿时,山林中大风忽作,头顶一阵响应式的凤鸣此起彼伏。 十数只凤凰从空中飞来,霎时间燃烧的羽翎如天边拉扯过万千道阳光,织成一张细密的金网压顶而下,极其耀眼,使人不得不将视线挪开,以免灼伤双目。随着尖锐的凤鸣,大风扫起落叶卷成一道风柱,凤凰们乘着风柱落地,一只足有等人高,十数只站在面前很具有压迫感,胡不成与阿弥勉强直视,也不得不被这群神兽的容止震慑。 此时,方才的雌凤凰上前一步,说道:“我见过阿准,它是一只凤凰。你说你是阿准,有什么证据吗?总不能从山里随便来一只野鸡也能充当凤凰吗?” 身后的凤凰们发出窃窃的嘲笑声。 公鸡怒道:“你说话注意点,谁是野鸡?我不是野鸡,我是凤凰!不就是涅槃出了点问题,冷嘲热讽就显得你很高贵了?这么多年来难道就没有凤凰涅槃出过点问题吗?” 它嚷嚷完才发现所有的凤凰突然安静下来。一阵不正常的死寂出现了。 “涅槃出问题?”一只凤凰低声道:“什么叫涅槃出问题?会出什么问题?” “不会是涅槃变成了这只公鸡吧?” “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情……” “天啊,这是不详的预兆啊,这是极其不详的预兆啊!” 雌凤凰大喝一声:“都住口,没头没脑地说些什么呢!” 即使胡不成和阿弥看不出一只凤凰的“脸色”,也能从它的眼神中捕捉到慌张。 阿弥解释道:“各位请听我说一句,我是药神阿弥,各位可能不认识我,但我在天庭工作许多年,我以一个主神的身份向各位担保我说的都是真的。它确实是阿准,我们有冥府的走马灯可以作为证据。阿准是涅槃的时候出了差错,才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 话语刚落,凤凰们又此起彼伏地惊叹起来。 雌凤凰犹豫片刻,文:“原来是药神,另一位是?” 阿弥笑呵呵地说:“这位是二太子,大家都是朋友。” 胡不成上前礼貌地微微鞠躬:“您好,我叫胡不成,您叫我不成就好。” 这种场合胡不成本来是非常兴奋的,按照道理他应该更活泼些才对,然而他看上去很拘谨,话也不多。阿弥很奇怪,但是他转念一想就不奇怪了。凤凰们话语间很瞧不起变成公鸡的阿准,大概胡不成联想到自己也不再是神仙,担心他会被高贵的凤凰们瞧不起吧。 果然雌凤凰没有接话,只是微微颔首,表示回礼。 它倨傲地说:“既然有阎君作证,我姑且相信它就是阿准。但我们凤凰一族从没有什么涅槃失败的事情,从来没有。玉神喜欢豢养凤凰,曾经派遣手下四处捕捉神兽。但凤凰爱好自由,绝不供人取乐玩弄。玉神失势后,我们凤凰一族也很开心,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即使它是阿准,我们也绝不承认一只宠物。” 阿弥说:“阿准在玉神那里虽然生活光鲜,但那只是外人看到的表象罢了,各位也知道,玉神霸道跋扈,阿准吃了不少苦头才终于熬到了今天。玉神失势后,它涅槃重生,本来想洗礼屈辱,重新开始,结果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同胞,要是各位能帮忙阿准会很感激的。” 他这样一说,显得公鸡受了天大的委屈,从一只骄矜得意的鸡成了一只忍辱负重的鸡。而公鸡自从听了‘从没有涅槃失败’这句话已经十分颓丧,看上去真的模样凄凉。 雌凤凰将信将疑,它转身与老凤凰相互耳语,两只凤凰很快达成了一致意见。 雌凤凰说:“要帮忙也不是不可以,它可以留下,但就要按照凤凰的生活来生活,不要将外头那些野鸡的习惯带进来,这里有我们的规矩,我们不会因为一只野鸡格外包容。” 它左一个“野鸡”、右一个“野鸡”,把公鸡激怒了。公鸡扬起短小的脑袋吼道:“放屁!我还不稀罕跟你们生活呢!” 胡不成赶紧捂着它的嘴巴把它抱到身后,好声好气道:“它因为涅槃失败了,所以情绪不太稳定,还请各位多包容吧。” 老凤凰开口:“就让它留在这里吧,我们会尽力照顾的。另外,阿准的事情还请替我们保密,如果让人类和神仙们知道了,可能会引起恐慌的,这也关乎到凤凰一族的命运和名声。” 胡不成很高兴:“我知道了,谢谢您,那我们就把它交给您了。” 他把怀里的大公鸡递了上去,那凤凰低下头来,用喙叼着鸡脖子,微微点头。 告别的时候,胡不成朝公鸡挥手:“阿准!你要定时来信啊!要是变回了凤凰,我和阿弥给你寄甜玉米!拜拜——” 两人驾云而去,没听到后头公鸡的哀鸣声。 ** 三个月后。 天气早就变暖和了,床上的棉被和电热毯撤掉之后,风扇也开了起来。有时候如果闹得久,贺亭林和胡不成会弄得汗涔涔的,两具赤裸的身体像在火炉里滚了一遍出来。胡不成最近从阿弥那里讨来了助兴催情的东西,原本只是好玩,没想到药性十足,半点不掺假,他只能自讨其苦,被贺医生按在床板上来来回回地折腾。 “不来了不来了,”胡不成艰难地喘着气,一边摇头一边说:“累了累了,真的累。” 贺医生把他搂进怀里,给他的小肚子盖好被子。两人相拥而眠。 第二天是一声打鸣叫醒了胡不成。 他迷迷糊糊地下床推窗,外头正站着一只公鸡。 “阿准……先生?”胡不成惊讶地说。 公鸡满面疲态,一屁股在桌子上坐下:“快累死我了,终于到了。” 胡不成给它倒了一杯茶:“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公鸡摆摆翅膀:“没空说没空说,我要先睡一会儿。” 它一口气把茶喝了,摸摸肚子歪倒在窗柩下,两眼一翻呼噜噜地大睡。胡不成见它疲惫成这个样子,不好打扰它睡觉,赶紧关了门跑到楼下去找贺亭林。 “它回来了!我还没来得及多问两句呢,它就昏睡过去了,应该是真的累坏了,总不至于是从南禺山走回来的吧?那得多远啊,我和阿弥驾云还要小半天呢。” 他兴冲冲的样子在贺亭林眼里很可爱,身上宽大的睡衣还没有来得及换,布料上印着的胡萝卜跟着他跑动的动作一蹦一跳的,空荡的下半身露出健康匀称的小腿肚子,被枕头压出半边印花的红脸蛋闪耀着活泼的神采,连来问诊的年轻女孩都看了发笑。 女孩调侃道:“不成,又睡晚了呀,还是先把裤子穿好吧。” 胡不成的脸更红了。他无辜地朝贺亭林眨眼睛,贺亭林只能先将病人送出诊室,拍拍他的额头:“干什么急匆匆的,说好了我在看病的时候不要来打扰的,也要学会尊重病人啊。” “对不起,我急起来忘了。我去和那位小姐姐道歉吧。” “去吧,把衣服换好了再下来。” 胡不成正要转身出去,贺亭林又叫住他:“不成。” “嗯?” 贺亭林伸手将他额前的刘海拨正,亲吻他的额头:“告诉阿廉今天买菜的时候买点甜玉米回来,免得中午那位凤凰先生没东西吃。”他压低声音凑近胡不成的耳边说:“下次再让别人看到你不穿裤子,我们晚上可以讨论讨论,怎么才能让你记得把裤子穿上。” 胡不成心脏狂跳,猛地推开他:“你这个人!你你你你,你变坏了!” 贺亭林收敛笑容,认真地说:“既然已经成为你的爱人了,我认为有些事情不能再有下次,我也是有底线的,不成。” “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也不行。” “是阿弥先生教你的对不对?不对,是阿侃!这个不正经的艺术家!” 贺亭林忍俊不禁,如果不是外面还有病人等着,他倒是很想这样把对话继续下去。 胡不成一见到他笑就心软了,他对贺亭林的笑容毫无抵抗能力。他一边叹息,一边讨好地踮起脚亲亲他的嘴角:“好嘛,都是我的错,贺医生,如果你的美色能稍逊几分,我就能更克制自己啦,要不然你变得丑一点?或者变得自私自利一点?” 贺亭林揽着他的腰回吻:“恕难从命。” 这个早安吻的时间有点长了,结束后胡不成捂着屁股蹬蹬蹬上楼换衣服。 诊室里的插曲给了胡不成鼓励。他把准备好的甜玉米端上楼,公鸡先生还在昏睡。没过多久它就被食物的香气吸引着醒来,眼前是金灿灿的玉米粒,颗颗饱满丰润,香气袭人。 公鸡埋头啄了两颗三两下吞入肚子里,又狼吞虎咽了一番,总算清醒过来。 “你不会真的是走回来的吧?居然还认得路呢,了不起。”胡不成撑着脑袋一边看它吃饭一边调侃,他顺手将身后的窗户关小,以免外头的小雨打湿了鸡屁股。 公鸡囫囵道:“搭了趟顺风车,没完全用走的。” “要来也不提前写封信,那边怎么样?凤凰呢?” 说到这里,公鸡突然停止了咀嚼的动作。它叹了口气,本来坐直的身体也垮了。 “怎么啦?为什么要叹气呀?” 公鸡喃喃:“甜玉米真好吃啊。” 胡不成听糊涂了。 过了良久,公鸡说:“和它们住在一起也不能变成凤凰的,永远都不能了。” “为什么?它们也没有办法吗?” 公鸡摇头:“其实也尝试了很多办法,一开始和它们一起吃练实、喝醴泉,没用;后来又找到了凤凰们出生的地方绝食修炼,没用;有一次直接拿凤凰火烧我的尾巴,尾巴还给烧秃了一截,差点没烧死……反正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事情都做了,还是没有任何变化。它们总是说,可能是这样,可能是那样,可能、可能、可能……反正没有一个结果。” 胡不成替它难过,忍不住摸摸它屁股上的毛。经历了三个月的时间,公鸡似乎有些变化。 “你别灰心,你看看我,我也是从神仙变成人的,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如果有神仙变成人,那凤凰变成鸡应该也是正常的事情吧?” “不,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公鸡用诡异的口吻说。 它警惕地环绕四周,压低嗓子说:“我绝不是在危言耸听,但是我知道,涅槃失败这件事看起来好像只有我受到影响,其实上是整个凤凰一族的大事。” 胡不成惊讶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有一天晚上偷听到的,那几只老凤凰在说话。他们大体的意思就是,凤凰涅槃本来是个祥瑞之兆,凤凰也因此被视为神兽。所以倒过来,如果涅槃失败了,这个征兆变成得极其不吉利了。征兆,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我自己想了好几天才搞清楚,这就说明,我变成了鸡这件事,只是一个征兆!是一个开始,它还没有结束!真正的更大的事情还在后面!” 它的语气十分阴冷,让胡不成生生打了个寒颤。 “你不要吓我呀,你的意思是……你会带来厄运吗?更大的事情是什么事情?” “这个嘛……不好说。” “哎呀,哪有话说到一半的呢?你这么说总要有些根据吧?” “我觉得这种想法很有道理啊。” 胡不成迅速整理思路:“有个地方说不通,如果这件事很严重,那么老凤凰们应该很重视,应该上报天庭,按照正常流程,这件事必须要让天帝知道才行。但是现在天庭没什么消息不是吗?难道你能想到这些,那些活了成千上万年的家伙们想不到吗?” 公鸡摇头:“你错了,它们不会说的。凤凰被奉为神祗正是因为‘祥瑞’,如果哪天我们不‘祥瑞’了,谁还会理你?何况,凤凰一族如果出现任何差池,恐怕都会引起三界的恐慌和动乱,在没有得出真正的结论之前,随意上报消息是很不负责任的。” 胡不成垮下脸了。公鸡把盘子里剩下的甜玉米都吃掉,它如今吃饱喝足又充分休息,靠在软椅上舒舒服服地打了个饱嗝,心情竟然意外变得洒脱起来。 “我敢说那帮凤凰研究不出个什么东西来。如果真的有大事发生,还是及时享乐比较好。我不想再回天庭了,回到天庭最大可能也是被送给其他神仙当宠物,我不想当宠物,只想自由自在地生活。就算天地毁灭,我至少也开心过。”公鸡说。 胡不成无奈道:“你也真是的,还没有证实所谓的‘不祥之兆’是不是真的呢。” “管它是不是真的呢,是真的我也阻止不了。” “氓川是个不错的地方,你可以先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会很开心的。” 公鸡伤脑筋地说:“关键是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以前我过的是凤凰的生活,凤凰不用工作,有玉神的手下照顾我,我也没有什么本事。” 胡不成乐观地说:“那就先学吧,我以前也什么都不会的,你看我现在可以打理医馆了。” ** 当晚,胡不成和阿弥聊着电话—— “我觉得它可能是太伤心了,伤心过度才会说出这些疯话,我能理解,当初我从神仙变成人的时候,我也觉得世界哪怕发生再可怕的事情我也无所谓,反正我也不能再糟糕了。”胡不成说:“也许是因为兜兜转转这么久还是没找到变回去的方法,难免它会对生活产生质疑吧。我担心这样下去它会做出什么傻事,我们要帮助它重新树立信心。” 阿弥很赞同他的说法:“它也是个可怜的,玉神造孽,却让它平白受苦。” “另外,它可能需要一份工作来维持生活,你觉得什么工作比较适合它呢?” “工作嘛,我似乎有一个朋友是经营农场的,也许有适合它的工作。” “真的吗?那太好了。” “回头我先向那位朋友问问,等有消息了再回复你们。它现在暂住在医馆吗?” “是的,不过它不太愿意寄人篱下,想要尽早独立。” “说起来它的自尊心倒是非常高,我看这一点就很像凤凰。” “那是它的骨子还保留着凤凰的性格呢。” 阿弥还想说什么,只听话筒那边传来贺亭林的声音,胡不成啊了一声,便匆匆挂断了。药神先生早就习以为常,偶尔忍不住腹诽,阿栎真的是变了呢,以前他可不是这样偏心的人呐。 …… 至此后,胡不成也没有再把公鸡的话放在心上。 原本,为阿准寻找工作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到了夏末初秋,阿弥寄来一封介绍信,委托农庄的朋友给了阿准一份工作。就在这时,胡不成发现公鸡不见了,他寻遍了医馆,又沿着河水搜寻都不见踪影。有人猜测它是半夜逃走的,也有人说它可能变回凤凰飞走了。 胡不成与阿弥这才想起公鸡所说的“征兆”,他们着急忙慌地再去南禺山寻找凤凰,山顶的梧桐林一根鸟毛都没有,更别提什么凤凰了。 那以后,再也没有任何凤凰出现,人类、妖怪和神仙从此都没有再见过凤凰。 —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宇宙无敌帅气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